第13章 自己历练

离家出走的失意人,竟像个旅行者浪迹在这数百年历史的古镇上,蒋思彤凭窗而望,凄伤中隐约有几分乡愁!

隔天一早,蒋思彤正和几位观光客一起在楼下用早点,男子忽然跑来。

“喂,蒋思彤,我要去拉纤,要不要一起去?”

“我又不会拉。”

“我拉你,带你去上游瞧瞧。”

“好吧,你等我一下。”

蒋思彤上楼去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下来,适才一起吃早饭的游人嚷嚷着也要一起去看看。

一伙人跟着男子走了一大段的路,来到一处激流险滩,几艘柳叶舟搁放在浅滩边,一群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男子随意坐在渡口,等着观光客或货物上门。

“上工了!”男子对着坐在渡口的纤伕们大喊。

“上工了,上工了。”有的人抛掉手中的烟蒂,有的人拿起了吃饭的家伙,前前后后地推着一艘柳叶舟,等着跟着男子而来的旅客上船。

“马云,真有你的。”其中一位纤伕对男子说。

男子并未答话,只露出雪白的牙齿傻笑着。

蒋思彤最后一个上船,刚坐定即感受到小小的船身不停地晃动,只见男子双手一举,脱掉罩在身上的圆领上衣,只剩下仅遮住臀部的短裤,他在蒋思彤左近的船边拉出一根绳索套在自己的肩背上,其他的纤伕也都是一式的装束,应该说根本毫无装束,每个人都只穿着一截短裤,油亮的肩背上都套上了绳索,分站在船的两旁,船首的纤伕一声吆喝,柳叶舟即逆着水流缓缓地滑动。

清晨明朗的阳光照在江水上,发出粼粼的波光,蒋思彤把手伸进水中,凉沁沁的,不禁替光着腿,裸着上身的男子感到一阵冰冷。

“喂,你叫马云对不对?我刚听到有人叫你马云。”蒋思彤扬声问男子。

“听到了还问。”

“我是要问你冷不冷?一大清早的泡在水里不觉得冷吗?”

“习惯了,每天不来泡一泡还觉得不舒服呢!”

“这上去多远啊?”

“约莫五,六里吧!”

“一路都这幺拉着吗?”

“是啊!”

“不累吗?”

“这一段算好的,再上去一点有几处急流,就得费点力了。”马云结实的胸膛,在阳光下闪着油光。

兰舟溯流而行,两岸尽是险峻的山岭,由江面上抬眼而望,天空变得窄小细长?。忽听得嘹亮的声音划破空谷幽林的宁静,所有的纤伕跟着唱和起来,蒋思彤听不懂马云唱什么,但觉得韵律和谐,声调悠长,和着山韵,伴着水声,谱成一首共鸣的乐曲。

行到急流处,纤伕们因使劲而显露出垒块的肌肉,激荡的水花冲洗掉皮肤沁出的汗水,头发湿了,脸也湿了,全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河水抑或是汗水!

眼前是饱览不尽的山水风光,耳边是悠扬婉转的歌声余韵,初尝旅游之乐的蒋思彤,怎不大叹江山无限呢!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在这里是不必在意时间的,小船来到一处布满石砾的浅滩,前面是一道高峻的峡谷,要往上走是不能了,纤伕们将船固定好,放下绳索,一个个在滩上或坐或躺,稍事休息。旅客们也都下了船,伸伸腿,挺挺腰,环视四面八方的山容水貎,也不虚来此一游了。

“马云,你每天这样子使劲地在河中行走,不觉得辛苦吗?”蒋思彤在马云身旁找了块石头坐下。

“这是先人传下来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很神圣。”

“一天要来回多少趟啊?”

“看情形呗,我们今天走的是为观光客设计的路线,路程短又轻松,顺应时代潮流呗。其实拉纤的地方有好几处,大部份都在长江三峡支流一带,巴东神农溪那儿有五,六十公里的路线,那才叫辛苦哩!”

“现在从事这一行的人不多了吧?”

“的确是越来越少了,不但辛苦又赚不了几个钱,年轻人都不愿干了。”马云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的感慨。

“工作不是为了赚钱养活家人吗?”

“大部份的人是,可我不是。”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只要快乐就好,每天唱歌玩水不是很快乐吗?”

“真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也许吧!若换做你是我,就不一定会这幺想了。”

“喂,难道这一路上你还没想通吗?”

“想什么?”

“何去何从呀!还不想回家吗?你看,每一条河都有它一定的流向,就算我们是逆水而上,到了这里就得折返而回,而家不就是人的流向吗?”

蒋思彤捡起一块小石头,抛向潺潺而流的河里,溅起一朵灿烂的水花。“好心情都被你破坏了。”

“我就说你是个逃避现实的弱者,这幺容易就受别人的影响。”

“你有勇气逃避现实吗?你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离开家里的吗?你不敢,对不对?你不敢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对不对?”

“我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因为外面的世界更可怕,所以你回来,这样谁才是弱者?”蒋思彤咄咄逼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歪理。

“回来就是面对现实,你敢回去面对现实吗?”马云也不甘示弱。

“我……”蒋思彤有话如鲠在喉,却显得词穷了。

“等你撞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就会想回家了。”

“走喽!”带头的纤伕一吆喝,众人又都起身,坐船的上船,走路的沿着河边行走。

回程是顺流而下,所以不需要拉纤,柳叶舟随波漂流,时而平静缓流,时而急冲而下,蒋思彤在晃荡的船上不停地思考马云所说的话,“等你撞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就会想回家了”,她从来就没想过会离开见水小镇的家,非不得已才出走的,即使在外面撞得鼻青脸肿也是回不去了!马云比她幸福,在外面闯不出一番天地,还可以回到家乡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她呢?是一个使父母脸上无光,被人退婚的弃妇!

蒋思彤已经无心欣赏风景了,低垂着头,随波逐流。水面上太阳反射的光影像千万颗钻石闪耀着晶亮的光芒,她几乎想要跃入江心,葬身在钻石铺就的坟穴中。

纤伕的歌声又在耳边响起,把蒋思彤从钻石闪亮的梦幻中惊醒,她睁开眼睛,没有围墙的古城隐然若现。

徒手走在河沿的纤伕们,唱起歌来轻松畅快,蒋思彤似乎恍悟了一些道理,既然已经抛舍,就该放下,没有牵绊,才能轻松自在!

“蒋思彤,我今天不干活了,带你去一个地方,愿不愿意跟我来?”拉纤之游结束了,马云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原来的运动衫,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精神奕奕。

“就我们俩?”蒋思彤看看其他的观光客,零零散散地都往城区去了。

“害怕吗?放心吧,我不是坏人。”马云浅浅地一笑,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去哪儿呢?”

“跟我走就知道了。”

“好吧!如果你要把我卖了,价钱可得谈高一点,也好分我一点。”蒋思彤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马云和其他留在滩上等客人的纤伕们打了声招呼,挥了挥手,即领着蒋思彤往城北走去。阳光炽烈耀眼,但不觉得燠热,微风徐徐吹来,反倒令人觉得清凉快意,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两人一迳地往北走,穿过古城的街道,绕过河湾津渡,视野渐次开阔,苍鬰连绵的山峦像条游龙似地飞入眼帘,白云在山巅轻飘曼舞,幻化出千姿百态,江山岂能如此多娇!

随着脚步前移,蒋思彤彷如踏在一片绿色的绒毡上,芳草萋萋,四野苍苍,天地如此广阔,自然如此多变,住惯山城小镇的蒋思彤,初次领略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野风情,总算是开了眼界。

“这个世界上真有这幺美的地方吗?我是在作梦吧?”蒋思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马云帮她证实并非身在梦境中。

“这里还不算什么,如果你再往西北方去,到了中甸,你才知道什么叫做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呢!”

“我想象不出比这里更美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家乡,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幺开阔,这幺伟大,今天总算见识到了,我这个逃避现实的弱者,总算有了一些收获!”眼界拓展了,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蒋思彤勇敢地承认自己是个只会逃避的弱者。

马云找了一块舒适的草皮坐了下来,两腿伸直,双手向后支撑着上半身往后仰的力量,深邃的眼神凝望着如游龙盘踞的山峰。

蒋思彤坐在马云的左边,双手抱膝,有感而发:“难怪你出去了又回来,想必是对这个地方无法忘情,换做是我,我也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

“以前我并不认为拥有这些是幸福的,满心向往文明繁华的花花世界,仗着年轻气盛,糊里糊涂地就往外地跑,跑到重庆去,混了几年,才发觉自己根本不能适应所谓的文明生活,还是回来了。也许我这人是天生的乡下人,踩着泥土才觉得踏实。”

“你家住哪儿?”

“前面几里路的山脚下。”

“住在牧野上应该是个牧羊人,怎么会去拉纤呢?”

“我也养了几头羊,毛茸茸的很可爱,还有一只精明的牧羊犬,应该也算是个牧羊人吧!但是拉纤让我觉得自己的力量无限,在出力使劲的当口,有一种踏实而又地位重要的感觉,没有我们这些用劳力拉纤的人,你们这些观光客就欣赏不到美丽的风光了。”

“你们家世代都从事拉纤吗?你父亲是纤伕还是牧羊人?”

“我没有父亲。”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父亲已经去世了。”

“你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是谁。”马云的表情轻松自在,一点也不在意有没有父亲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