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醒来了,沐

她……将为人妻了。

他是水族里最为手巧的织匠,但却连陪嫁都没有资格,小公主的嫁衣都是他一束束纺的、一梭梭织的,他只能、只能连着心思一丝一丝地织入锦缎密密的经纬里,他无法、做不到祝福小公主,但他──也不愿意做伤害水族和谐的事,于是擅自离开海域,或许、或许,等有一日,他不痛了,就能坦然回去,回去当他的第一织匠……

落日余晖虽仍有些刺眼,却已不再炙热,薄薄的水雾浮起,夕阳映得湖面橘光荡漾时,他再度来到大泽、来到了当日小公主所立的岸边。

只是望着,彷佛又看到了小公主捧着花托,澹澹微笑的温柔模样。

心,慢慢的揪紧。

蓦地,身体的一阵刺痛令他回神,他转头。

有妖怪、有妖怪!一名孩子拿着石块掷他。

妖怪过来了──

孩子的叫声引来更多的孩子,二、三个孩子口里嚷嚷着妖怪妖怪的边自地上拾石头丢他。

他狼狈地闪着,不该随意上岸的,都忘了虽然一般人看不到他,但人族的孩子却很容易发现他,他想回大泽里,但鱼尾本就不是为了在陆上行走而生,他只能慢慢的蠕动着向湖里移动。

一块石头掷到了他的额,鲜红的血流下,孩子们掷得更起劲了。

你们在做什么?!

有妖怪──孩子见大人来了,先是心虚了一下,然后上前揪着大人的袖子告状。

在哪?那个成人任孩子拉着走到了他面前。

就是他!

他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着孩子,没有呀,这儿哪有人?

有哇,你瞧,他有鱼尾巴,是妖怪!

是呀,鱼尾巴的妖怪!孩子们附和着。

他状似疑惑地向他这扫了几眼,没有东西呀,你们见鬼了吗?

见大人不像在骗他们的模样,孩子们听到鬼,瑟缩了下,明明就有……

他脸一板,行了,哪来这种道理?我什么都没瞧见偏让你们瞧见了,你们快回去!再不回去我就把你们这群小骗子抓起来。

几名孩子对望了几眼,畏惧在彼此眼中蔓延。

还不快回去?

哇──

不知哪个孩子先嚷嚷出声,一群孩子争先恐后地跑离湖畔。

他屈下身,望着他。

冰夷张大眼,日已西落,明月高悬东方,深青色的夜纱缓缓笼罩着大地,警戒地退后些。方才不过是不愿伤害人族的幼子──并不代表他没有自保能力,而倘若这名男子敢对他不利,他是不会手软的。

水神,您没事吗?出乎意料的,男子竟然对他行了礼。

……

您别在意,小的是这个村落的巫祝,服侍这儿的河伯。男子仍没有抬首,像是知道他的防备,只是屈膝解释。

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里有让人放下防备的魔力,冰夷一直没开口,男子也就一直跪在他身前。

好一会儿,才几不可闻地听到水神轻应了声。我不是水神。

是,您不是这儿的水神。他这才抬头,望着他。他既服侍的是这儿的水神,自然不可能没有受过神谕,当然知道他所服侍的水神不是眼前的神族。

自称巫祝的男子有和他嗓音不符的一对暗藏涡流,晦暗看不清思绪的眼。

您受伤了。

冰夷仍沉默着,水族会对所有异族和善,独独对人族是防备的。

他自宽袖中拿出了洁净的帕子,小的帮您清理伤口。

……不需要。他只要回到湖中这名人族不管做了什么不都是多余的?

他仍是坚持着,用湖水打湿了帕子,慢慢地接近他,为他拭去了血迹。

虽然觉得这名男子多事,但不得不承认,当水拂上他时,乾涸过久的皮肤十分舒服,不知男子怎么做到的,他竟感到伤处冰凉凉的,比湖水温度还低上些许拂过他的额。

冰夷蓦地睁眼瞪着他,抬手寻着方才伤着的地方,只摸到一片平滑。

见到他惊讶的模样,男子不意外地收回手,行礼如仪。

是巫祝。

确定了后他眯了眯眼,决定回水里,他已待在岸上太久了,原本应湿润的身子已乾了大半令他感到十分不适。

水神要回去了吗?

他轻应。

知道是巫祝,他的敌意也消去不少。

突然感到身子一空,他一愣,发现自己被巫祝抱起来,他走进湖里,

今天,孩子们冒犯了,请您见谅。走到水深及膝之处,他跪下身。

身子一碰到水他便滑离他的胸膛,他望着男子。

男子只是不畏水寒地在水中再次对他行礼。

冰夷一扭身,迅速地潜入水深处。

夜未央,即使秋霜露重,湖上仍热闹着。

白天时的事仍记忆犹新,沐……冷得比他冰封自己的冰还要冻,连和他说的话,都字字冰珠,冰夷竟不敢接近。

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他。

他看到他倚在窗边和他肩上的鸟不知在聊些什么,他的表情温和澹澹的噙着笑,和面对他时大不相同。

心突然一缩,他按住心口,隐隐约约的,有些无力。

他……变了很多哪。

是……轮回的关系吧?即使形貌、声音,甚至个性都不同了,但那看不清思绪的眼却始终不曾改变。

是……这种结果吗?

那么,究竟是谁,唤醒他?

他目光一直未离开的楼船灯已熄,他仍舍不得收回恋恋的凝视。

宣流睁眼,映入眼帘的仍是透着微光的罗帐,软暖的被窝里着他。

这是……什么梦?

腿上似乎还残着冷凉的水感,他揉了揉眼,坐起身。

掀开绮罗帐,也惊醒了睡在帐外浅眠的凰鸟,“宣流?”

软软的音中还含着浓浓的睡意,不甚清楚地唤。

没事,你睡。

会梦到水,应该是想小解吧。他打个哈欠,拿起床边的细绳将长发束成一束。

不论凰鸟是鸟或人形,终究还是个女子,因此宣流并没有将夜壶放在床边,他随意披上件外衫,套上鞋便往房外走。

夜深人静,宣流却失了睡意。

他拉拢外衫,走到舱外。

因为水闸已闭,因此也没什么船在湖上飘荡,大湖一派沉静,皎月落在湖面上,将霜雾染成银月色,更显妩媚,湖里,另一枚明月辉映着。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人族咏唱的诗像还萦绕在耳际,而心动,从来不需要道理。

当他发觉时,他已偷偷地看着每月都会在月圆时至河边祭祀水神的他不知几回了。

看着他一身素衣宽袖的长袍迎风飘动,虔诚地对水祝祷,月光下,彷佛有一对翅膀,真能上达天听。

由他喃喃的祈福中,他知道他的名,唤沐,意即在水中,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服侍水神了。

河伯并非每月都会出现,一年若现身个一、二回便算多了,但他并未放过任何一个能看他一眼的机会,只是月复一月地来到水边。

那一刹,他悲哀地发现,他以为需要花很长时间才会痊癒的心,竟在那名巫祝平静虔诚的祝祷文中,竟为了一名人族,悸动了。

苦苦地,他却笑了。

你喜欢我的巫祝?河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睨了他一眼。

吃了一惊,竟没发觉河伯何时在他身旁,他转头看向仍是龙虫模样的河伯。

他可是个人族。寿命有限,轮回完便把他们忘得一乾二净的无情族类。

我知道。看也看得出来好吗?这段时间住在这儿,河伯只当他是一般的水族对待,既没有赶他,也没特意理会他,他十分感激。

我也不会把大泽的治理权给你。见他没懂他的弦外之音,河伯也不解释,只是示威地抬高头,表明他不会让出他的巫祝。

我不想要这种东西。冰夷抿唇。

那你来我这儿住那么久做什么?他还以为他失恋心情差,想小住一下而已,没想到他竟一住数年,还迷上他的巫祝,看得比他这个正水神还勤。

……看他。

只是这样?河伯扬高了声音。

注意到了大泽的波动不寻常,沐停下了祝祷,抬首望着看似平静的湖面。

是。

对了,住这么久,该缴房租吧?河伯也学他一样,化成了半人半龙,对他扬扬眉。

什么?他蹙眉。

水族第一织匠,你自个儿想想能拿什么当房租,不然我要赶人了。河伯很嚣张地威胁。

……你要织锦何用?这回有听出弦外之音了,他问。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本水神都没管你住我这儿了。

冰夷想起了近来水族间的耳语,难得地抿唇一笑,洛水水神?

河伯蓦地胀红脸,对啦对啦,交不交?

可以,给我一个月。

睡不着吗?

坐倚船栏赏月饮酒的千桃看着另一个夜半不睡的人。

你在干嘛?宣流皱眉,嗅到了一船的花香蔓延,鼻子又痒起来。

我在学古人对月饮酒,看是什么感觉哪。说着又倒了杯酒,酒色让月光映得盈盈,船板上酒香溷着桃花芬芳,一派迷醉的气息。

那有什么感觉?

她迷茫地一笑,好舒服。

你又把妖力放得一船都是了。宣流走到离她远些的栏边,对着她皱眉。

不是我……她笑容未收,举高手,是它。

手上的银饰正对月闪闪发光,光芒竟比平日更盛。

它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