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很久以前,在佛祖的庙堂前生长了一株菖蒲,那本是一株不起眼的草,能作药,能为辟秽开窍,宣气逐痰,解毒,杀虫。
可那庙堂前香客盈门,香火缭绕,久而久之,那菖蒲也染了些灵气,夜幕降临,寒冬萧瑟之时,不枯萎,不隐匿,仍然瑶瑶望着对面的佛祖,看香客络绎,红尘纷扰。
就这样过了一百年,一天,佛祖问她,你日夜不息的倚门长望,在这沉沉浮浮的红尘中看到了什么?
菖蒲想了想对佛祖说,我只看到一个人,沉沉浮浮的红尘中,不愿错过任何的一瞬。
佛曰,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你还执着么。
菖蒲摇了摇头,我既已决定守望,就不会放手。
于是,佛祖坐于庙内笑看红尘万丈,沉沉浮浮,缘起缘灭,菖蒲仍立于寺庙之外与他对望,佛祖看着她,她望着一个男子。那男子每月十五便会来寺庙前祈福,安静地跪在佛面前,潜心祷告,这是一个有着绝对洁净灵魂的人,不染一丝尘垢,菖蒲执着于他。
她以为日子一直会如此平静悄然,她的心思佛永远不会发现。可在佛前,永远没有秘密可言,只在于看破了,是否说破。
有一天,佛问她,他今天求的是姻缘,你愿意与他结一段姻缘么,菖蒲笑了,他已有命定的姻缘,我不可能给他幸福,只要看着就很好。
不久,男子果然带了一位温柔恬静的女子来还愿,菖蒲见了,摇摇头笑了。
又过了很久,有一天,佛祖问她,他身染重病,就要不治而亡,你愿意用你的生命去换回他的又一次重生么?菖蒲却是诧异的看着佛祖,最后点了点头。
但是,她说,请让我轮回后仍然与您相望而生。
百年后,佛仍于庙堂内坐看红尘纷扰,菖蒲相对而望。
佛曰,缘转瞬即逝,悔吗?
菖蒲还是摇头,她望着男子熟悉的身影,淡淡笑着,只要守望就好。
佛又问她,他的妻子将离人世,你是否愿意此生与他修一世的缘?
菖蒲又摇头,我只要看着他就好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再次换他妻子的重生,我只是要他幸福,来生,我还是与您相望而生。
佛曰,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泪,是滴如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你还执着么?菖蒲仍是点头。
几百年过去了,她一直守在佛前,男子仍是每月的十五便来上香,仿佛一切都还是几百年前,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看着他的生死轮回,也曾用自己的生命换他的一次轮回,但始终拒绝用几百年的深深凝望换取一世的情缘,她还是说,看着他幸福就很好,佛,也开始迷惑了。
直到有一天,佛说,一切自知,一切心知,你几百年的守望并不是为了他,你心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为何执着?执着为何?
菖蒲猛地抬头,却是流下了这几百年的第一滴泪,她说,不能说,佛祖您不会宽恕我的,这是我犯下的罪。
佛说,一切皆有因,一切皆有果,生生世世的轮回终会有一个结果,这个月的十四你到我坐前,我会宽恕你所有的罪过。
此时正是四月初春,万物的起始,十四的那天菖蒲在佛的面前陈诉了她的罪孽,一切皆因贪念红尘的一瞥,一切源于遥遥相对的痴望,不该起的因,也种下了罪孽的苦果,一切皆不应爱上的是咫尺天涯的佛,不能说,不能离,对另一个男子的苦苦追寻,原来不过是为了求得佛祖片刻的关注,她知道这是对佛的亵渎,她的罪,然而,情根已是深种,她求的也不过是遥遥的相望而已。
菖蒲说,佛祖,您看透世间万丈红尘多少起起落落,您知晓人心多少无奈苦楚,点化众生看透生死轮回,您却不知道我爱您,却点化不了这几百年来我对您的一片苦苦痴念,菖蒲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执念,是菖蒲的罪,一直不愿道破,只想痴痴的守着您,看着就很好。
佛仍是平和笑着,一双眸子看透红尘万丈,原来,看不透的竟是自身的罪过!心若一动,便已千年,误了的,终是误了,点化不了的原来是一直以为的点化,罢了,罢了,一切缘起皆有因果,如今便了却这个自身所犯的苦果。
佛宽恕了菖蒲的痴念,痴念并不是罪,罪的是所谓的因,所谓的果,是所谓的缘起缘落,佛笑,原来,自身也会有尘缘缠身,自己种的因终是尝到了自己的果。
佛说,要遗忘,遗忘沉沉浮浮的因果,佛说,要宽恕,宽恕所有的罪过。
宽恕了菖蒲,也了却了自己的罪过,佛祖仍是悲悯慈祥地笑着,双眸半含,看破万丈纷扰红尘,笑中点化苍生苦楚。门前菖蒲一株与他相对而生,遥遥守望。
故事说完,穆子卿摆弄着手中的清竹,淡淡道:“不过是闲时看的杂书,觉得有意思罢了,大家不必当真。”
挽玉则是两眼雾气,泪光盈盈的一双眸子更加明亮,有些激动:“穆公子的故事很好,很有趣,我都被感动了呢,穆公子不仅人长得俊,故事也讲得这么好。”
“让姑娘见笑了,过奖,过奖。”
我一时还未从故事的痴念纷扰中回过神来,待我一抬头,只见挽玉盈盈的一双秋水闪着波光,唐夕略有所思地看着我,见我看向他,微微笑了起来,精利的眸光闪着逼人的锐气,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是个商人么?
穆子卿看着我的表情有些怪,我赶忙从迷茫中回过神来:“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故事,一时间还在想着菖蒲的痴。”
“红璎姑娘怎么看这样的痴念?至少有一个好的结果。”他似乎是特意在问我。
我心下一惊,不知是什么滋味,沉声道:“太痴了,不好。”
穆子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面容还是平静如水,我笑了笑,看着手中的清竹。
唐夕与挽玉低声说着什么,惹得她一阵阵轻笑,屋中的竹香越加浓郁,氤氲的水汽中,我与穆子卿无言相坐,默默品茶。脑海中一直浮现着佛前的一株菖蒲。
回到家,碧云一直怪我没有带她出去,我拗不过她,只把出去的事情讲了一遍给她听,包括菖蒲节的由来,她听了也是一副沉思的样子,没多久却直说这故事写得好,够迷惑人。
我喜欢在晴朗的午后去竹锦楼小坐一会,静静品一壶茶,我喜欢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温暖的,将所有景物都染成暖暖的色调,身上的红裳也在这样的阳光中更显娇艳明媚,那热烈的色彩如流动的血液,填满了我的心。
我经常和挽玉一起来,偶尔也带碧云出来。自从那次与唐夕和穆子卿碰面后,总会在竹锦楼遇见他们,有时是穆子卿一个人,有时是他们两人,唐夕似乎每次都会晚一点到。与他们打了招呼,也就自然的在一起喝茶。
从小爹娘很少让我出门,朋友也不多,只有挽玉经常来家里陪我。就这段日子,娘说该让我出去走走,爹才不再将我管得太严。能出门走走,也非常高兴能交到朋友,况且唐夕和穆子卿还是非常出色的男子,挽玉也似乎对唐夕有意,于是我们就走得更近了。
挽玉说,唐夕虽是个商人,但琴棋书画样样都好,是个儒商。穆子卿出生书香门第,虽然没有点明家世,他不说,我们也不便问。
经常遇到一起,说说话,渐渐的也就熟了,经常谈到诗书字画。穆子卿有一个字画坊,叫佩兰轩,里面有许多当代才子的字画诗词,我们有时也经常去那里品读一番。我觉得有意思,而且我喜欢穆子卿身上淡淡的气息,平静的眼里波光不惊,让他整个人充满了神秘感。
后来几乎是天天去佩兰轩,穆子卿能弹一手好琴,能经常听他抚琴,那么清淡的一个人,没想到能弹一手如此美妙的琴音,虽然我的琴艺也是不错,但与他相比,还了逊了一筹,这让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和佩服外还多了一点暗地里的挑战,他不惊艳我的美貌,不在琴艺上谦让我,跟那些上苏府求亲的公子少爷完全不一样。
渐渐地,佩兰轩变成了我们聚会聊天的地方,谈谈诗书,静听琴音,生活不亦乐乎。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一来一往,切磋字画,时而品茗,时而抚琴,像所有生活在上层社会的贵族一般,高雅而安静地生活。
挽玉和唐夕也经常双双出入佩兰轩,这给我平淡的生活增了不少乐趣,有时觉得,得友如此,真是人生之大幸也。
唐夕如我预料中精明能干,他的生意逐渐垄断整个封国的绸缎行业,他精明,却也性情明朗,对挽玉更是一片真心,还听说已经准备向挽玉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提亲,但挽玉却是犹犹豫豫,一副小女子的娇羞。
穆子卿仍是清清淡淡,他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看上去一片清静淡然,实则是满腹才情,让你叹为观止。他似乎总是很忙,在佩兰轩时,时不时有下人模样的人在他耳边低语,然后抱歉一声匆匆走人。唐夕只是说他家业大,需要亲力亲为的事太多,太忙,当问到穆子卿家业为何时,他也只是几句带过,知他是不愿让人知道。
天气慢慢变暖,四月的桃花已谢,封都的柳叶也已翠绿葱郁,荡着温煦的暖风飘摇整个封都。
我虽爱红,也爱这满城的柳,柔若无骨地飘动在熙攘繁华的红尘清风中,随风飘摇,不受拘束。来苏府提亲的人还是被我三言两语的拒绝,红璎的流言伴着绝美的容貌再加一片极艳极艳的红仍在封都传的沸沸扬扬。穆子卿与唐夕倒是从不青眼相看我的容貌,这也是我与他们交好的原因之一,那些来提亲的世家公子反而成了我们谈话的笑柄,这个时候,穆子卿清清淡淡的眼中总是会放出异样的光彩,这让我很是惊讶。
娘总是用温柔的语气责备我:“你都十七了,女孩子家的,不要太贪玩了。”
爹仍是溺爱地纵容我,他最喜欢的就是同僚的夸奖,苏大人家的千金不仅长了一副倾城绝色的容貌,而且才情满腹,才色双绝,他总是在下朝回家后喜欢拉着我的手,慈爱地叫着璎儿,璎儿……
七月的炎炎烈日照晒得整个封都拢上了华贵慵懒的气息,苏府的气氛却逐渐变得阴郁沉闷,爹也不像以往一样伴着满池的荷花在八角古亭中闭目乘凉,也不再一脸宠溺的看着我,经常和娘背着我叹气,我警觉到气氛的不对,有什么正在悄悄降临。
我问爹,爹不肯说,我问娘,娘只是摇头。最后,不得不陪着他们一起唉声叹气,满脸担忧地看着爹,他对我这样是最没招架力了,终归是告诉我缘由了。
他说,封都的帝王要改革新政,需要除去一批旧的官员,爹本来一大学士,管管书籍史册什么的,构不成威胁,但由于与旧官员走得比较近,皇帝手腕刚硬,想除去一批旧势力以树立威信,因此,爹也就成了可能的目标了。
朝廷上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他放宽心,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咱们苏家世代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没有犯过什么错,怎么能说倒就倒呢。
话虽是这么说,但我仍是担心,心里也就闷闷不乐,直到碧云提醒我今天和挽玉他们约好了去留仙湖赏荷才发现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