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弦姑娘,明晚尚书府有夜宴,柳姑娘已经接了这庄生意,你好好准备一番,她准备叫你弹无青调。”
“知道了,小离,你告诉柳姑娘我明日有事就不来锦瑟坊了。”我笑着对面前的小离道。
“那明日尚书府的演出……”
“我下午会来,你不用担心。”
“知道了,梦弦姑娘放心回去吧,我走了。”小离点点头,可爱的脸上挂着两个天真的酒窝,他是柳姑娘身边的侍童,今年才十五岁,正是天真浪漫的年岁,经常跑跑腿传达一些消息,一口笛子吹的婉转动听,如入仙境。
我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时迎面走来一人,青衣如风,面若晨星,见了我便道:“梦弦,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家母近日病情加重,我想回去多陪陪她,我已经叫小离转告柳姑娘我明日先不来坊里了。”
“既然是令尊身体有恙,那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明天尚书府的晚宴还要劳烦梦弦了。”
“亦大哥说的哪里话,这是梦弦应该的。”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家妹碧云会与梦弦同行。”
眼前的男子温文儒雅,一双眸子明亮,在阳光下泛着琥珀的光彩,温润如玉,周身散发出让人心安的温柔感,他是柳姑娘的兄长,亦景连。
“梦弦!”
抱琴离去,身后传来景连的呼唤,“亦大哥还有事么?”我转身,青衣男子独立于白紗飞舞的檐下,温文尔雅,衬的他盈盈如凡间一美玉,眼中波光闪烁,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路上小心。”他低头想了想又道:“还有,早点回来。”
我回道:“多谢亦大哥关心,梦弦明日一定早点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我的脸,似乎想从中捉到什么,但我知道他什么也捉不到,一会儿,他才低声地说道:“真想看看你面纱下的脸。”
“这很重要么?”
景连摇头笑道:“不,只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才能拥有如此精妙的琴艺。”
我低眸,掩住眼中涌上的情绪:“梦弦先走了。”
转身,留给身后的男子一个背影,我似乎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幽幽的深沉,从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口中发出,顿时,心中一片茫然。
那一片温润的目光中,我能看出他对我与别人不一样的感情,但我不能回应,我喜欢他散发的温暖气息,让人觉得心安,宁静,多希望他是我哥哥,一生相伴,风雨无悔。我羡慕如砂,虽在红尘,但出于红尘,有景连相伴,天真无忧。
锦瑟坊是封都小有名气的歌舞教坊,其中男女皆有,人人都有一技之长,仙音悦耳,红袖善舞,教坊是亦景连和柳如砂兄妹俩创建,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从小相依,比寻常真正的亲兄妹还要亲。
教坊中的人,有的是他们收留的孤儿,像小离;有的是为了生计自愿加入这里,就像我。都是些为红尘奔波的世人,演绎多少恨海情天,红颜多舛,却有一颗干净温热的心,明亮鲜活,会绽放纯洁的笑颜,会真心相待每个人。
娘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她的生命本就很脆弱,我怕哪一天她就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多难的世间,她的病不能再拖,我拒绝了挽玉的帮助,她已经帮我们苏家太多,我已隐隐觉察到她是背着她父亲才来帮我们,难保这件事被发现后不会让她的处境很难堪,我坚决拒绝,她也没办法,将带来的金钱和补品又带回去,直说我不识好人心。她也就这样作罢,偶尔来看看我也、便不敢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小东小西的还是硬塞给我,我也就收下了。
卖绣品字画赚不了多少钱,我只能另想办法,那天看见流凤街上的教坊艺人,大片的绯红娇艳如火,在熙攘的人群中如一滴醒目的鲜血,燃烧的火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询问这个教坊的名字,世人皆叹,封都歌舞之最,名曰红颜,后改名锦瑟。
一身红裳,发黑如墨,轻纱遮面,我步入锦瑟坊,说明来意,不一会从内厅出来一女子,雪肤花貌,一身素衣,白纱飞扬,说不出的脱俗动人,生在凡尘,不似凡尘,然而她让人惊艳的并非这一身脱俗气质,而是两叶柳眉间醒目的朱砂红痣一颗,衬着如雪的肌肤晶莹更甚,嘴角含笑,盈盈而来,她让我想起了兰花执细柳的观音,风吹月动,清离出于人间,一双半笑的眼,将万丈红尘的欢乐辛酸尽收眼底,归于平静。
她说她是柳如砂,锦瑟坊的坊主。如砂,如砂,眉间一颗朱砂痣,尽收红尘于眼,锦瑟坊的主,她自己也负着出尘的红颜流连于茫茫人间。
她说:“要进锦瑟坊并不难,有一技之长便可。”
我说:“能否借一把琴。”
她环视四周,眼睛停在一个着青衫的男子身上,她说:“哥,可否把鸣泉借这位姑娘一用。”言语带了些娇气,像是向兄长撒娇要糖的小孩,原来她还有一个哥哥,可以随时撒娇嬉闹,我朝他微笑:“有劳公子了。”
他点头,“在下亦景连。”如夏日里的和风,温暖又明亮,说不出的亲切。
他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才走了开去,背对着我,但我想,他一定是温和的笑着,溢满了宠溺,如三月里的春阳,因为柳姑娘也笑了,孩子气的,一脸的娇憨明媚,如雨后清离初开的娇莲,清醇美丽不可方物。幸福的兄妹,我第一次羡慕这样的温情,如果我有一个兄长,也许会如他们一般……
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晚弯起,直到景连将琴搬来,也许是见到我无顾微笑有些诧异,轻轻把琴放在案几上,动作轻柔的仿佛那是此生最爱的女子,他定是很珍重这琴。
“姑娘请。”低沉好听的声音,如在心中撒了一把细软的沙,柔柔润润非常舒服,如果他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鸣泉可是哥哥最爱的琴呢,希望姑娘能用它弹出最动听的曲。”柳姑娘一脸笑意,透彻如一弯清泉。
坐定,焚香,抚琴,泠泠琴音流过每一根手指,清泠如三月的小雨滴滴落入湖中,层层涟漪荡开,又缓缓回流,丝丝雨水下落,柔风轻摇,一场凄凄朦胧的江南春雨,彼时,雨停,唯有檐下雨珠叮咚打落湖面的清脆如泉,声声落入心扉,暗叹绝静,又有双蝶翩然起舞,由远及近,翩翩然柔情蜜意似水,于雨中缠绵翻飞,庄子梦蝶,不知镜中蝶我,伴着绵绵细雨,滴落如泉,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雨停,蝶舞,檐下雨滴声声如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抚罢,起身,柳氏兄妹皆惊,在座众人沉于一片春雨蝶舞中不曾醒来,我笑,看来是没问题了。
“泠泠泉音,一片春雨,双蝶恋舞,姑娘弹的可是此意?”景连眼睛闪亮,显然有些兴奋。
原是琴中知音,只听一遍便知其中韵味,我不由的又对他多了几分亲近,答道:“亦公子好耳力,此曲奏的就是春雨蝶舞之景。”
“此曲从未听过,不知出自何处。”
“这是江南的一首小调,名曰《蝶雨》,是家母所教。”
“对,对,蝶雨,这名字太合适了,一片春雨如泉,双蝶翩然,真是江南醉人之景……”
“哥,你怎么听到好琴曲就忘了我了,叨叨絮絮的问这么多,怎么单单就忘了问人家姑娘芳名呢。”如砂不高兴了,景连一兴奋起来就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噢,失礼,失礼,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景连反应过来,连忙问道。
我想了想说:“小女子姓苏,名梦弦。”我不能告知他们真实姓名,否则不知她们还肯不肯留下我。
“梦弦姑娘真是艺如其名,其琴音如梦如幻,将区区几弦拨出仙音之律。”景连说话的声音不再低沉,而是好听的清亮,双眼有神,温润如玉又真诚肯定,不似唐夕的精明,也不似子卿的清淡如水,那是一种温暖的能间所有悲伤融化的眼神。
“公子过奖了,叫我梦弦即可。”
“那梦弦就加入我们锦瑟坊了,以后一块练习,一块演出,相互学习的机会多着呢。”如砂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是红颜的主人,适时发话。
景连转头,佯装责备,修长的食指点了如砂眉中心的朱砂痣:“小妮子。”
“哥!”小妮子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话锋:“梦弦方便的话明日便可来锦瑟坊与大家练习,不知梦弦可有自己的琴?”
“这……”心中一暗,丝丝生疼,原来那把琴是娘和我从汀州带过来,陪我走过了十个春暖冬寒,原是极爱的,不想当日抄家获罪,竟连一把琴也留不住。
我摇头:“原是有的,可惜弄丢了。”
“那以后用我的鸣泉如何?”景连竟没有一丝不舍,“以梦弦琴艺,配鸣泉是再好不过了,好琴配佳人。”
“不,梦弦怎能让亦公子割爱,还是另找一把琴给梦弦就好。”竟没想到他如此豁达,自己的爱琴说给就给,眼中一片赤城,无半点虚伪做作。
如砂提醒道:“哥哥,你忘了鸣泉适合男子么?应该把兰幽给梦弦姐姐,虽然没多少人用过,但也不逊于鸣泉,只是兰幽琴弦有些古怪,初弹起来有些难以把握,如果掌握得好,其音真可谓空谷幽兰,比鸣泉还要更上一层,是坊中传下来的琴,也算是一把古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姐姐不要客气。”
“那就多谢了。”
“你也别太客气,叫我们名字就行了。”
“如砂妹妹。”
“这样才是嘛。”
回到家,娘还在睡,挽玉也来了,正在我房里看书,是《诗经》,还是她怕我无聊带过来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走近,她没有发现,专注地看书,白玉般的脸上有一种静谧的美,眉眼低垂,深深的瞳孔映着诗经古老的文字,那是任何的风、雅、颂也无法形容的美,她的侧脸在冬日的阳光中照射出柔和的线条,像青绿的藤蔓充满生命的曲线。
挽玉跟我说了一会话就走了,她的目光温柔,但多了些东西,说不出那是什么,总让我觉得心里某一个地方开始不对,说不出的不对劲。我没有告诉他我在锦瑟坊的事情,爹娘也瞒着,只有碧云知道,对这件事她没说什么,我们都知道,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再说,轻纱蒙面的我也没人认识。
娘瘦了许多,但稍微有了些精神,我看着这张依然可见当年倾城之姿的容貌,她安静的睡着,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眉眼极美,挺翘的鼻小巧的嘴,脸色却是苍白,我除了眼睛外其他五官都像娘,爹长得俊美儒雅,但我的眼既不像娘的,也不像爹的,仿佛是从世间找了一双极尽悲悯娇媚的眼替换了我真实的眼睛。
许久,那双极美的丹凤眼轻轻睁开,温柔的唤了声:“璎儿。”
我看着又重新注入生机的双眼,微微笑了,如沐春风。
尚书府的晚宴极尽奢华,华灯初上,已是流光溢彩,雕梁画栋好不辉煌,锦瑟坊的舞姬上了一批又下一批,满堂的欢呼喝彩,歌舞升平。我坐在厅外,面前是古琴兰幽,兰幽确实有些怪,所用的指法都与其他琴的指法有些不同,掌握它之后,竟真是其声如空谷之音,听之心旷神怡,如闻幽兰芳香。根据兰幽的音质特色,我自创了一曲琴谱,名曰《幽兰》。
如砂和景连也为此费了不少的心思才创成此曲,所以从根本上说是我们三人创的琴谱,但他们都说只有我才能奏出空谷幽兰香的韵调,这次尚书府的晚宴,如砂就是要我弹奏此曲作为晚宴的压轴,因此节目排的比较靠后。
“梦弦。”景连从后面唤我:“不要紧张,没什么的,当作是平日里在锦瑟坊练习就行。”原来是当心我紧张,我笑,可能是我坐着走神被他当作是紧张了。
“我没有紧张,亦大哥,你今天表演什么?”我站起来,他比我高了一个头,身形挺拔却完全没有压人的气势。
“今天没有我的节目,我是来陪大家的。”他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想亦大哥陪我一起进去。”
“没问题,毕竟你是第一次来这样大的晚宴,你还说不紧张。”景连有些取笑的地说着,那眼神是只有对着如砂时才有的宠溺,我一时竟有些呆了。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
“没什么。”我放缓了声音,一丝无奈,“真羡慕如砂,如果你也是我哥哥该多好啊。”
他一怔,没有说什么,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微的连我自己都以为那是错觉,沉默地看着我身后某一处,也许他哪里也没有看。
他说:“时间快到了,准备一下进去吧。”停了一会又说:“我会陪你进去。”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快步地走了,那一眼,那么多无奈,那么多情谊,都被一潭温柔的碧水埋得那么深,一身青衫渐行渐远,在灯火阑珊处变得越来越模糊,转身消失在视线中。
我知道他的心,但是我不能。
烛光摇曳,高堂满座,琼杯玉盏中又不知暗藏多少潮流暗涌,勾心斗角。抱着兰幽进厅,施礼,入座,小小一席案几,兰幽独放,我抬头,往角落一扫,景连就在那里,温润地笑着,他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心里平静了许多,回他以一个微笑,低眸,抚琴。
深深空谷,幽兰传香,泠泠琴音如幽香般荡满了整个厅堂,空谷幽兰在月夜中绽放,幽远如仙,琴声飘渺,俄尔,音调变化轻盈,仙子曼妙的舞姿在月夜下灵动轻盈,夜雾缭绕,朦胧空幻,似乎穿过了千年的光阴于此翩然一舞。舞着舞着,烟雾散去了,仙子的身影逐渐清晰,待夜雾散去,舞蹈的并不是仙子,如银月光下,幽兰一支,在风中微微摇曳,幽香淡淡,若有若无。
琴音停,四周一片寂静,环顾一圈,都是沉醉的眼神,当我抬头看见坐在厅堂主位的男子时,心猛地一震,刚刚那种征服一切的喜悦完全被酸酸疼疼的感觉代替,那双眸子依然淡若水,平如镜,清清淡淡,漆黑如夜,没有痴迷,没有沉醉,看着我,就像是看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物品,那目光,似刚刚看过来,又似就这样凝视了千年,早已石化,沧海桑田。
我一阵紧张,但转念一想,带着面纱,他定不会认出我,那双眼睛一直就是这样,怎会痴迷?怎会沉醉?再次施礼,起身,抱琴,转身,离去,留下一室痴迷的目光,满堂幽兰淡香,一双清淡如水的眼睛被抛在身后。
如砂激动的抱着我:“梦弦姐姐,你太棒了,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琴曲了,咱们这次的赏钱一定不会少!”
我有些吃惊。随即就想起来了,是啊,怎么忘了,是为了钱才来的,怎么能忘呢?再也不是官家小姐为了助兴才随意的弹奏,虽有几次的经历了,还是有些不习惯。脑中又浮现那双清淡漆黑的眸子,随即又消散如雾。
景连抚着如砂的头,对我微笑,眸子温润若水。
那一刻,我觉得他摸的就是我的头,看着我的双眼明亮,一切的情绪都埋在了那潭似水的眸子最深处,一切如初。
我转过头,不忍看那样的眼睛。
独抱兰幽,转身欲回,忽听有人唤了声:“璎儿。”
我差点停住脚,但还是继续行走。
“璎儿,璎儿……”声音没有停,还在向我走来,直追到我面前。
璎儿,他一直唤我“璎儿”。
“璎儿,连说句话也不行了么?”本是一句请求的话,但由他说出来仍是如水清淡。
“大人认错了,小女子不叫璎儿。”我故意压低了嗓音。
“你不叫璎儿叫什么?”他直直地看着我,似乎想从眼中看出什么破绽。
“小女叫梦弦,大人认错人了。”
“梦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么?你终是不肯原谅我。”他的声音低沉,平淡得过分。
“我不知道大人您在说什么。”我直视他,无半点心虚。
“璎儿,你的琴艺精进了很多,都要超过我了。”
我静静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光华流转,无言以对。
子卿伸手,慢慢地靠近我的脸,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宽大,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毫无血色,渐渐地接近我的肌肤,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冰凉的,没有情感。
就在他要触到我的脸时,景连的声音传了过来,“梦弦,怎么还不走,大家都回去了。”
子卿慌忙地把手放下,我转头,景连正从后面走来,身后阑珊灯火皆被他抛在背后,直直地向我走来,看见子卿,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会,“这位是……”
“亦大哥,你来的正好,这位大人刚刚将我错认为一个叫璎儿的人,我正向他解释呢。”我学着如砂的语调说道。
“我们回去吧。”景连拍拍我的头,一脸宠溺温柔。
“嗯。”转身,眼角余光扫过子卿的脸,在月光下平静的近乎苍白,漆黑的眸子在夜空中显得更加深邃,没有任何波动。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表情,从未改变,没有表情。
景连拉着我走向锦瑟坊众人的方向,留下两个背影,在阑珊的灯火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两个小点,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月光下,白衣男子恍若暗夜的幽魂,面沉如水,双眼漆黑,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却是紧握着的拳头,不断颤抖地发出心脏破碎的咔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