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回路

腊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冷,但锦瑟坊却处在一片火热的欢乐中,今天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一场场的歌舞结束,这里的习俗是在这个时候办一场狂欢,围着燃燃篝火众人尽显才艺,饮酒舞乐,好不热闹。

如砂善舞,一身轻纱在烈烈寒风中舞动,衣袂飘飘,黑发飞扬,在篝火的映照中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眉间朱砂痣在火光中熠熠闪烁着流动光华,灵动犹如精灵,不愧是锦瑟坊的主人,果然一舞惊天下,有她倾人的绝技。

景连抚琴,众人伴乐,舞之,蹈之,极尽生命的欢乐,远远看着篝火的欢乐,隔着火光淡淡的金色,我觉得这样的画面不属于我,它像蒙了一层金纱的画卷,极尽生命,极尽无邪纯真,他们离我很远。这种感觉就像是荷池古亭的宁静画面一样,他们都不属于我,我悄悄退回房里,在欢乐的余音中沐着暖暖的火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家了,由于演出大都是晚上,如砂在锦瑟坊为我空了间屋子供休息,碧云告诉爹娘我在挽玉家留宿,因为平日里也偶尔在她家留宿,爹娘不曾怀疑。但今天的除夕夜是一定要回去的,过了今晚,我不再是娇弱的十七岁,而是坚强的十八岁。

娘今天气色很好,一大早就起来忙东忙西的,简陋的旧宅贴上了红红的对联,是爹亲自执笔写的,由我磨墨,炉里的活烧得很旺,屋里暖烘烘的,照着他的脸上也染了暖暖的金色,他的面色很好,也没有多少皱纹,端正的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儒雅。

看着他认真书写的侧脸,满室溢满了叫亲情的温暖。他写完了,抬头问我:“璎儿,你看这几个字怎么样?”

慈祥温厚的声音,平和的就像这一年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忠厚的苏大学士,我还是他的名门千金,让他无限自豪的苏红璎,父女两人每年除夕轮流写一副对联,一切其乐融融,温馨自然。

那件事情并未给爹造成多大是伤害,他能安于现状,自从娘的病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反而挺乐于现在的生活。虽然他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但我想一切都好了,一切也都值得,我也并未受到多大的委屈,在锦瑟坊也很好。

我第一次包饺子,细白的面粉沾满了细长的手,平常面料的衣,还有曾经不染纤尘的脸,碧云教我,反被我弄得满脸的面,娘细细地擀面,不时地向我们温柔的笑笑,那笑容是许久未见的愉悦和满足,爹一个个小心的下饺子,手上,脸上,衣服上也粘上了面粉,说不出的滑稽,他这一辈也是第一次下厨吧,但动作平平稳稳的,生涩中满是认真,俊儒的脸上绽放着满足的笑。

我也是第一次吃到自己包的饺子,粗糙的外表,一口咬下去不知是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就像那天的一杯清竹,我低头,碗里饺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开始觉得饿了,心却是满的。

这一年的除夕夜,迎来了我的十八岁,毕生难忘的十八岁。

自从尚书府晚宴后,封都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锦瑟坊有古琴名兰幽,惟兰幽可奏新乐《幽兰》,如仙似幻,而可驭兰幽之人,琴师名梦弦,其人面带轻纱,双目绝世秋水,顾盼生辉,无人知其真貌,传曰空谷之幽兰一株也。

红璎的名字逐渐被人们所淡忘,《兰幽》与梦弦的适时出现恰好代替了王孙贵族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们猜测她神秘面纱后的真实容貌,猜测她的出身背景,猜测她的师承之处,甚至猜测她的喜好厌恶。人总是对自己喜爱而又未知的事物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使之变的血肉丰满,面目全非,来满足那点小小的好奇心。

《兰幽》一曲名震封都,锦瑟坊一时炙手可热,生意好的不得了,可把如砂乐的,大多是为了一听《兰幽》之音,我不能太频繁的演出,因此《兰幽》的价位也逐渐升高,有人说梦弦清高,也有人说她自傲,但求之者仍是络绎不绝。

世人总是为自己求之而不得的事物编上一个美丽的借口,然后不断的盼望,不断的失望,这种不断的更替,最终会演变成一种信念,以至膜拜。梦弦便是这样一个存在。

我的演奏几乎全都在权势富贵的府邸,每次一结束便匆匆离去,不是因为权贵们充满好奇与欲望的眼神,不是怕他们想强看面纱下的容貌,而是因为那一场场的演奏中几乎都能看见那双清淡的黑瞳,静静的看着,不离不弃,仿佛他的视线就定格在了一个名为梦弦的琴师身上,几经沧海,巍然不动。

封都的官员大都知道封国的丞相极爱《幽兰》琴曲。如砂曾几次告诉我说有好几个官员权贵想买下梦弦献给丞相,但都被丞相给拒绝了,因此大家都道丞相爱琴不爱美人,我听了,望着窗外的细雨,不,你们都错了,他什么都不爱,难到看不见那双清淡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么?

但我仍然被这样的目光所灼烧了,清清淡淡,无风无波的视线投过来,纹丝不动,心里某个地方却给烫着一般,焦躁的不安,有时连手指都不禁地发抖,再也不敢抬头,低眸抚完一曲,躬身便走,逃也似的。

有时看见景连温润的目光,心里才会平静一点,那双形状极美的眼睛有时装满了越来越多的情绪,有时又只是一弯清水,平静如初,温润如初。

转眼已过数月,二月的春风已将封都的柳丝剪得细长嫩绿,稀疏柔柔地飘过街巷,飘过春风,飘过每个行人的心湖,一如既往,年年如此,仿佛从百年前的封都就一直飘着,从未变过,无关风月,无关世间红尘扰扰。

今年的春来的特别早,我和碧云早早地收拾东西回家,细雨缠绵,六十四骨的水墨油纸伞笼着两个相依的纤细人影,伞是景连的,他总是用各种方式关心我,温润眸子里的坚持是不能抗拒的关爱。

他始终像一个兄长般照顾我,无跨越鸿沟半步,这让我在感受他兄长的关爱是,心中潜藏一丝愧疚,他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一般,他说,你无需愧疚,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碧云坚持要拉着我的手,于是,两只女子的手,一双略显纤细,一双粗糙洁净,仅仅地握着竹节分明的伞柄,我看着那双粗糙的小手,它的主人却有着比我要小的年岁,一时心里是五味陈杂,用力握紧了那双粗糙的小手,“碧云。”我看着她年轻的面孔,那上面还有稚气未脱,“谢谢你……”

碧云惊讶,感觉到被我握紧的手,脸竟然微微发红道:“姐……姐姐,你说什么啦,人家是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的,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碧云就很快乐。”

“碧云,姐姐还是要谢谢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才是。”她太善良,太单纯,竟然只要在我身边就满足了,这让我更是愧疚。

“姐姐这么跟我说就是和碧云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你这叫我情何以堪?”碧云有些急了,想了想又犹豫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汪汪地望着我,充满期望:“姐姐,等天气再变暖一点,过了梅雨时节我们就会汀州是么?”

我看着她灵灵的眼睛摸摸她的头:“是的,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走,回到江南,再也不回来了。”

“我已经期待很久了,江南是否真的如姐姐和娘说的一样美,会有鱼儿成群地在水中嬉戏,一捞就是一大把,还有夏日的红莲一大片一大片地盛开,像烧着的火焰,还有封都没有的鸟雀和在水底飘摇的水草……姐姐,我巴不得现在就到汀州了!”碧云兴奋着,双眼明亮,绽放出异样的光彩,高兴得像一个即将得到糖果的孩子。

我用另一只手拨弄她的刘海,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孩子:“是的,那里真的很美,比你想的还要美。”

“姐姐,你可是越来越像亦公子了!”

“呃?是吗……”我有些愕然。

“嗯。”碧云点头,“亦公子也是经常这样对如砂姑娘的。”

想想也是,我在羡慕如砂是同时,总是在不经意间留意她和景连的各种小动作,而且景连也会对我做出类似的举动,让我觉得我也是他妹妹,心里涌过丝丝的温暖,不知不觉就把这些动作用到碧云身上了。

“姐姐,碧云很高兴啊。”她又脸红了,这孩子最近特喜欢脸红,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用食指点了她的眉心道;“小妮子!”

“说了吧……”碧云还没说完就打住了,惊慌地拉着我往旁边躲,我莫名地看向她,她指了指前面的方向示意我禁声,我转头,看见一对官兵从前方走来,前方一顶软轿,轿子周围的几个人一脸阴柔之气,再看其服饰,竟然是宫里太监的服饰,而且品级还不小。一股不详的预感瞬间窜上了心头,前方就是我们的旧宅,除此之外这附近没有其他跟朝廷有关的人物,他们在这样的天气来这儿,又行色匆匆地走着,到底是为什么?一股冷气像蛇一样从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瞬间侵蚀到心脏,脑袋轰隆隆地响着,伴着心脏没有规律的跳,什么也不能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手心传来有力的温度才回过神来,碧云握着我的手一片担忧,我才发现人群已经走远了,手心一片湿凉。

碧云说:“姐姐,我们快点回去吧。”

到了家门竟然不敢推开那扇薄薄的旧门,周围的草木没有什么改变,只有地上几个凌乱的脚印证明刚刚确实有不少人到过此地,他们来干什么,我毫不知情。

“姐姐……”碧云惊慌的看着我,她也在害怕,我们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厅中一个打碎的茶杯,溅出的水迹还没干,室内一片寂然,我的心顿时掉进了又冷又黑的冰窟里,手脚不断发凉,就要站不稳,睁大双眼看着地上的碎片,一片绝望。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坐地上,我努力的忍着,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模糊了一切,随即大哭:“爹,娘,璎儿来迟了……”

“璎儿,你怎么了?”娘关切的声音从侧厅传来。

我猛地抬头,娘就在我面前,奇怪的看着我,“娘!”我飞过去抱住她,“娘,你还好吧,吓死璎儿了,我以为……以为你们……”我趴在娘的肩头呜呜的哭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好了,好了,璎儿,不要让人看笑话了。”娘拍拍我的背安抚道。

我奇怪了,睁开眼就看见爹宠溺地笑着摇头,他旁边竟然还有一个人,青衣墨发,一脸的清淡,竟然是他!

忙站好身子施礼道:“爹……”

竟然在一边看着我为他们着急地哭还好意思笑,我不依了。

“丞相大人。”扫过他淡如水的眸子,我轻轻施礼。

他点头,算是回礼了,眼睛还是淡淡如水,无半点情绪。

“既然事情已交待清楚,那我告退了。”他转向爹说道。

“下官送丞相大人。”他也不推拒,静静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似乎猜到了什么,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

爹回过头拍拍我的头:“好了,璎儿,没事了,爹去去就来。”

“璎儿,你爹恢复了官职。”娘淡淡笑道,那笑又带了分无奈,“这次又回不了汀州了。”

我也是一阵失落,其实这几个月的日子也不是不好,何况快回汀州了,从此远离繁都,守一方碧水清荷,只是,爹的根就在这里,几辈人守了的家业不愿就此付之东流,他是希望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