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夫人到前厅用膳。”
“大人回来了么?”
“回夫人,大人已经回来了,正在前厅等候夫人,还吩咐奴婢说,准备了夫人最喜欢的菜色,请夫人快些至前厅。”
“碧云的膳食送过去没有。”
“碧云小姐的膳食已经送去了,小蝶正伺候她吃药。”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
起身,灵兰收好琴,帮我披上一件白色锦缎镂空绣花披风,随我到了前厅。
子卿一身淡蓝色长袍,系白色绣花腰带,修身长立,更显丰神韵秀,清美绝俗。这是早间我为他穿上的。
看到我,忙说道:“璎儿,你再不来,菜都凉了。”边说边为我盛汤。
我却看向一个随侍的婢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抬头望向我,愣愣看着,瞪大的眼睛转不过神来,直到身边的婢女偷偷摇她才惊慌地答道:“奴婢……奴婢叫湾采。”
“湾采,新来的?”
“回夫人,奴婢来了有半个月了,今天才调到前厅来伺候。”她一直低着头,两手不住捏着衣角,身子还有些发颤。知道她是被我的容貌惊吓了,这一年来,所有见到我容貌的人都是这样的神情,早已经习惯。是以我出门必带面纱,以遮住这惊世骇俗的容颜。
我轻轻抚过她几分娇媚的脸,手停在了娇艳红润的唇边上,这唇,定是花了功夫才上得这么红吧,红的真好看。我低了眼帘,收回思绪,温柔笑道:“湾采,我记住你了。”
子卿似乎觉察到了气氛的不对,连忙将碗放到我手中,道:“这种小事你就别管了,快点吃饭。”
“以后都别等我了,你事情多,先趁热吃着。”我放下披风,接过他递来的碗。
“我喜欢等你,等多久都行。”子卿说着,微微地笑,两眼稍稍弯曲,清澈的眸子清清淡淡,却是毫无笑意。他说,他不明白人的小小的一双眼,怎能有那么多情绪在其中流动闪烁,他说,他能从中看清别人的种种情感,却不知道如何在自己的眼中流露出哪怕一丁点的情绪,他说,他不会。
所以,我无法从那双清淡的眸子里看见任何的爱意,但他告诉我,他爱我。
“在想什么呢?”子卿望着我。
我浅浅一笑:“没什么,快吃吧。”
过了一会,他又道:“今天是菖蒲节,你要去寺庙上香么?”
我想了想,点头:“碧云的身子不好,我顺便给她祈福。”
“多带几个人去,路上好有个照应,天气凉,多穿几件衣服。”边给我夹菜边吩咐道,平淡的脸上,似乎流动着温柔的光华,但我知道,那是错觉。
“有灵兰陪着就行了,只是去烧个香,不必太张扬。况且挽玉也陪我一同去。”
“也好,那你早去早回。”
“嗯,知道了。”
他为我打算好一切的准备,无微不至的照顾,时时刻刻的温柔关怀,微微地笑着。他对我很好,我知道,他爱我。
饭后,子卿吩咐了管家张涵为我准备上香用的东西就匆匆出门了。
我坐在厅堂,静静喝茶,片刻,看向那有几分媚气的婢女,“湾采。”
“夫人,有什么吩咐湾采的。”她先是有些惊慌,随后便镇定了下来。
“你过来。”我放下茶碗,看着她疑惑的目光。
她静静走来,稍稍低头,到我身边,默默站着。
“抬起头来。”我站起身来,看着她微垂的脸。
抬头,一双好看的眼,痴痴地望着我,便再也移不开目光。我知道,所有人这么看我,都是这样的神情,谁能不被一张倾世的容颜所迷惑,谁又能不被这双惊世的双瞳所震慑?显然,6她也不例外。
轻轻抚着娇艳的唇,我不由地赞道:“这张唇涂得真美,红得很好看。”
她似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将醒之际,却是一声凄历的惨叫。
我一口咬上了她的唇,残忍的,冷漠的,紧紧咬上去。
放开她的唇,有血从颤抖的唇瓣上冒出,一颗颗莹润的,比艳红的唇还要红,像是极美的红珊瑚珠子,滴滴滑落,流过下巴,溅落在地。有什么在心里复活了,强烈的嗜血欲望在血液中复活。
看着惨痛的湾采,我缓缓笑了,那笑容,定是极其娇媚,如妖。
舔舔唇边的血,感受那鲜红的存在,却觉得一阵恶心,那娇艳的唇,鲜红的血,如此刺目,像是淋淋的伤口。
管家及时出现,连忙道:“夫人,上香的轿子已准备好了,唐夫人也已到府邸,夫人是否马上启程。”
“请唐夫人进来坐坐,叫她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说完,带着灵兰走了。转角处,看见几个婢女扶着低泣的湾采离开,低眸轻笑,你自找的。
提缘寺没有丝毫变化,岁月在佛祖面前似乎是个虚无的存在,它没有能力留下任何痕迹。而当年来此膜拜的人,几经变换,一颗心,被雕磨得连自己也不曾想像得到。
挽玉在侍女小翠的扶持下下了轿子,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曾经盈盈一握的蛮腰已经微挺圆润,脸上盈溢着母性的光华,显得贴切温柔。一年前,她嫁给了唐夕。
还记得那时,苏府灭门没多久,苏红璎要嫁给丞相穆子卿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挽玉找上了我。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挽玉,憔悴的,面色苍白,忍不住让人心疼,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决绝。
见了我,她也是惊呆了,过了许久,才道:“璎儿,怎么会这样,你的眼睛……怎么了?”
虽然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话由自己最亲密的人说出口,仍是万般凄凉,苦笑道:“表姐也看见了,璎儿是妖么?”
“不,傻瓜,不准这么说,璎儿怎么会是妖呢,定是你受了过大的刺激,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挽玉封住了我的唇,用纤细的手。
“表姐怎么憔悴成这样,这是怎么了?”看她这样,我清清淡淡说道,“如果是为了我们苏家的事,表姐大可不必太过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早升极乐,我们节哀便是。”
“璎儿,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可都是陪伴你十几年的人啊,其中还有你的爹娘,这么冷情的话,是你说的么?”
“难道表姐希望看见我一副寻死觅活,毫无生望的样子么?”平静地看着她,我也奇怪,失去双亲,应该是悲痛欲绝的,但此时我却没有丝毫的悲痛,心平如水,一潭死水。
“这……”她无从回答,望着我的眼睛深邃复杂,“璎儿,对不起,表姐不该说这些的。”
“表姐不用说了,璎儿知道你是担心我,才说这些的。”拉了她的手放在胸前,我淡淡笑道:“表姐,祝福我吧。”
挽玉睁大眼睛,浑身一颤,双手抽离开去,表情竟是惊慌和绝望。“不。”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不妥,又补充道:“璎儿,难道传言竟是真的?舅舅,舅母尸骨未寒,你怎么就急着嫁给他?”
“他们知道,一定会欣慰的,生前,爹娘就希望我找个如意郎君,现在我做到了,他们也会含笑九泉,也做为我送他们的最后一程吧。”看着身上的孝衣,一片纯白,如我现在的心境。
挽玉却是更加惊慌,平素温柔的眼睛盛满了恐惧,那么慌乱,却有一丝希望的光芒。她握紧我的手问道:“璎儿,告诉我,你爱他么?”她的手握的那么紧,几乎把骨头捏碎,似乎想从我身上获得某种力量,让我说出她想要的答案。那双眼睛紧紧地望着我,仿佛望进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渴望。
我说:“我爱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爱他。”
那丝希望的光从明亮的眸子里渐渐淡去,代替的,是浓浓的绝望,那双眸子,从没有这么让人心碎过,我不忍直视。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如此的反应,想过她也爱着子卿的可能,但又似乎不像。那时我并不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我又拉着她的手道:“表姐,你会祝福我们吧?”
挽玉低下了眼,过后,抬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说道:“你没想过子卿有可能就是灭你苏家的凶手?如果是这样,你还爱他么?还要嫁给他么?”
“这几经不重要了,不是么?一切都挽不回了。”我静静道来,语气竟是几分的沧凉。
这句话,挽玉的眸子彻底地暗淡了下去,她看着自己的手,讪讪道:“真的决定了?”
“真的决定了。”我回答。
她终是握住了我的手,拉开一个笑容:“那表姐祝福你们。”
那笑容,竟是见不到底的绝望,没有血与泪的掺杂,却叫人心疼。像极了景连那声极轻的叹息,同样的绝望,心碎,是望不到底的暗淡。
挽玉拥抱了我,像平日里的,又有点不同,这个拥抱,持续了那么长,仿佛要把我的每一分气息给记住,埋到心里。而她周身散发的气息,那么悲伤,融合着绝望。
许久,她才放开,定定看着我,双手抚过那双惊世的眸子,温柔道:“你要好好的,表姐祝福你。”
此刻,我应该是感动的,但内心却是空空,升不上任何情绪,“谢谢你,表姐。”
她转身,憔悴的面容,苍白的脸,转瞬,不见,唯有一个削瘦背影。
行了几步,她又转身回来,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问道:“璎儿,表姐平时对你好么?”
我笑道:“表姐待璎儿温柔可亲,一直是璎儿最喜欢的姐姐。”
挽玉也笑了,却是落寞的,淡淡的笑,“璎儿喜欢挽玉么?”
她没有自称表姐,而是挽玉,我还是答道:“是,璎儿一直都喜欢挽玉。”
“挽玉也喜欢璎儿,一直很喜欢。”声音淡淡的,说不出的温柔。她的手抚着我的脸,慢慢磨搓,表情迷离。我一直疑惑,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表情。有一度,我有一种错觉,但立即否定,是我多想,这是不可能的。
“表姐走了,以后表姐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迅速转身,我还想说什么,却只见一个苍白的背影。她转身得那么快,以至于我没有看到,那从眼角滑落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地,慢慢晕染开来。
再一次见她,是她嫁给唐夕的前一晚。
按照习俗,女子出嫁的前一晚,要邀请自己最亲密的未出阁女子最后相伴,第二天早上为她梳洗装扮,送到新郎手中。我不是个幸运的女子,大家都说我身上有不详的命数,自然不会请我去陪伴即将出阁的女子,但挽玉还是请我去了,上午去的,陪了她一整天。
她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温婉如玉,浅浅地笑着,仿佛那个憔悴的女子不曾有过。她拉了我聊了许多,从小时候到渐渐长大,我惊讶于她的记忆力,竟能将那些已尘封的往事记得如此清晰,有些我早已记不清,她却能娓娓道来,如同那事发生在昨天。说到有趣的地方,开怀地笑着,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她并没有将这一夜当作出嫁前的告别,而是与深闺好友的倾谈,绝口不提于新婚有关的事宜。那张如玉的容颜,看不见新婚的喜悦,也没有离别的愁伤,只是一团糅合起来的温婉。
我没有留宿,这个不详的身躯不配给她祝福,但我还是祝福她。
回去前,我去了唐夕的家,却没有进去,里面一定是满目的喜红吧,我厌惧那种色彩,厌惧任何的红。停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会儿,我祝福他们。将要走时,唐夕出来了,唤住了我,没有穿新郎的喜服,一身玄色,眼睛明亮精利,我带着面纱,他认出了我。
我说,我是来道喜的。
他说,怎么不进去坐坐。
我说,不用了,你来了,我就当面道个喜罢。
他说,谢谢。
我说,你要好好对挽玉。
他说,会的。神情一往如常,平和精明,带着掌握一切的笑。
转身,上轿,我说,我走了。帘子垂落,隔开了彼此的视线。
第二天,我没有去他们的婚宴。那些喜庆明艳的红,光华流转的是对新人的祝福,在我眼里,却是刺目腥红的鲜血,流转的是悲伤无尽的泪。
他们的新婚,却是在我和子卿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