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赎的,是命运的罪。
出了寺庙,搀了挽玉散步。她身形变得丰腴,脸上挂着笑,即将做母亲的人都是满足又期待的把,很是羡慕她,忽然很想有个孩子,抱着他,看着他,教他识字,教他用小小的手拨动琴弦,对他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璎儿,璎儿?”挽玉唤我。
“哦,怎么了?”我回过神来,嘴角还带着浮出的笑意。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挽玉问道,带了丝雍容,还有不变的温柔。
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在想……”我看了她一眼又道:“我在想,如果我和子卿有个孩子该多好啊。”
“原来璎儿是想要孩子啦,我还以为你不急呢。”
我道:“表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挽玉笑道:“好,好,我不取笑你了。”挽了我的手又道:“改天我陪你到观音寺去,求她赐给你一个大胖小子。”
我说:“那就麻烦表姐了。”
走了一会,挽玉又问我:“碧云的身子好些没有?”
我如实回答,她便说要去看看。
我说:“去看看她也好,以后常来家里坐坐。”
挽玉有些为难道:“我也想,恐怕……夕,他不让我经常出门。”
原来,自从她有孕之后,唐夕就不放心她出门,怕有什么不测,因此,连丞相府也许久不曾去过。唐夕对她的照顾关爱,大家有目共睹,只是,挽玉说他常常出门,一去就是几天,回来也忙着各种事物,自然陪她的时间少。她在这方面是通情达理的,从未抱怨过。
回来后,挽玉看了碧云,说了很长一段话,我有事离开,也不知她们说了什么,只是,从此碧云的病日渐好转,气色也变好了,眼中重新散发明亮的光芒。不由暗暗惊叹她的能力,她和碧云到底说了什么?
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去观音庙上香,求她赐给我一个孩子,有时带碧云一起去,她的病好得很快,像以前一样清朗活跃,我们一起讨论有了孩子的打算,如果是男孩,不紧要教他诗词歌赋,治国理家,还要教他如何调皮,如何在院子里打滚吵闹;如果是个女孩,要教她琴棋书画,知书达理,教她明辨是非,如何开心地笑,但是不要教她描眉上妆,不要教她仇恨和悲伤。每当我们凑在一起讨论这些时,子卿就会被冷落在一旁,他也就静静听着,拿一卷书边看边听,不时抬头,眼中似乎有满足的笑意。
挽玉诞下一个男婴,那天我去看了他们,母子平安。小小的婴孩,两个巴掌就可捧在手中,微卷湿润的头发,紧闭的小眼,肥嘟嘟的小手小脚,静静地躺在怀里。以后,他会长大,会变成一个俊美的少年,有母亲的温柔美丽,有父亲的精明干练,他会甜甜地唤我,姨母。
我不得不感慨生命的奇迹,一个小小的生命,会带来多少未知的喜悦。
我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但观音大士似乎没有理会我的祈求。
日子在不断的期盼中度过,子卿说,我们会有孩子的,只是还没到时候。我说,那要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子卿将我搂入怀中,他说,其实要不要孩子都无所谓,我有你就足够了。我说,但是我想要孩子啊。子卿抱着我,没有说话。
转眼,秋天已至。封都的树开始落叶,柳条也不再随风飘摇,花儿凋零,正是万物萧条的季节,满城的枫叶却是如火的红。仿佛燃尽了几个季节的生命,才释放出如此璀璨的红,是生命干涸前最后的盛宴,也是我最厌惧的色彩。怎会有如此哀凉的树,在这离别悲凉的季节释放这么娇媚的红,悲伤的色彩,那遍布燃烧的,是无尽的悲伤。
我不忍看这些悲伤的红叶,整日呆在家中,直到这天,子卿说,他要出使痕国,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就是后天。我说,这么急?子卿叹了口气道:“是的,陛下今日下的诏书。”
他拥住我的肩又道:“我走后,你和碧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随便外出,有什么事吩咐周叔去办就行了,天气凉了,记得多穿衣服,晚上不要到院子里吹冷风……”
我笑道:“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子卿不说话,只是静静靠在我肩上。许久才道:“我不在时,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委屈,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太倔。”
我疑惑看着他的脸,道:“你今天说话怎么有点听不懂?”习惯性地向对其他人一样,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但那么透澈的眸子,什么也看不到。
他淡淡道:“这是我们成亲以来第一次分别,你不习惯罢了。”
我说:“我会等你回来。”
接下来的时日,子卿哪也没有去,一直在家陪我,我问他是否要准备出行的事宜,他轻轻笑道,那些早有人打理,这断时间,我都会陪着你。
子卿确实丢下了所有事,整天陪着我。早上细心为我梳头,笨拙却又认真,惹得灵兰等一群伺候的侍女一阵轻笑,他还是坚持自己慢慢地梳,弄了半天也没有梳好,最后,我叫他将头发拢在背后,用一条白色缎带简单挽起,算是把头发梳好了。
左右看看镜中的我,他笑道,璎儿怎么都好看。我说,那等你回来后,天天替我梳头。他拉着我的手道,那你也替我梳。
饭后,他带我到穆家牧场上骑马,两人共乘一骑,紧紧贴在一起,白色的衣,墨色的发交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茫茫草场上,两人一骑,与秋日的阳光融在一起,慢慢踱至天边。
我们在湖中泛舟,看天边白鹭拍打镜一般的湖面扶摇直上,听林子里清脆的鸟鸣穿过浓密枝叶打破宁静,坐着坐着,竟在子卿怀中静静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幽幽笛声,抬头,子卿静静地看我,眼眸清淡,此时,这应该是温柔的目光吧,如果他眼中能有情绪的话。见我醒来,他道:“也不知是哪位文雅人士,把你吵醒了。”
我说:“来得正好,我们也来弹琴吧。”
子卿说:“那最好了,难得你有兴致。”说完,吩咐下人去把琴和萧拿了来。
笛声悠扬,直到我们的琴箫送来也没有停。上岸,我和子卿对望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打算,垂首,共奏,我抚琴,他弄萧,合着笛声,琴箫齐舞。
果然,片刻后,那纯熟悠扬的笛声停止了,我和子卿继续吹奏,一曲毕,一道声音从东边传来:“我道是何来天籁之音,原来是二位在此弹奏。”
一青衫男子从林边走来,大约三十来岁,容貌平平,但五官锋利,有如刀刻般,眼睛深沉,面带微笑,不似封国人,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神秘,犹如一把未出鞘的神剑,无端视之,却让人心安。
子卿道:“早先闻得兄台笛音,一时心痒,不禁班门弄斧,见笑了,还敢问兄台贵姓。”
“在下姓杨单名空字。”
“在下穆子卿,这是内人。”子卿拉过我的手道。
杨空看了我有一片刻,点头道:“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
我和子卿一惊,才意识到忘了戴面纱,一对赤色眸子在明晃晃的天空下一览无余,难得他反应如此自然,这杨空当不是一般人。
杨空又道:“知音难觅,今日,二位可愿与杨某合奏一曲?”
子卿笑道:“在下与内人正有此意,难得杨兄赏脸。”
三方各自做定,琴音先起,萧笛随后附和,婉转轻扬于湖上,穿破树林,引得鸟儿闭喉,不敢与之争锋。
子卿走的前一晚,我为他送别,将酒菜摆在院落中,这一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淡淡的月光洒下,虽是淡淡的,却将桌上的烛火比了下去。他喝了酒,一杯又一杯,却不见他醉,澄澈的眸子永远清清淡淡,但也许是月光的原因,在他脸上投下浓墨的阴影,那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哀伤的东西在流转,我知道那是错觉,以前也有过这样的错觉,但从来没有这么真切,我忽然觉得不安,害怕着什么,但又道不明那是什么。
我抱住子卿:“不去不成么?”
“对不起,璎儿。”他回抱我,幽幽叹道。
我不说话了,静静在他怀里,感受那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气息。
许久,他抬起我的脸,慢慢地,吻上了我的唇,由浅到深,细细地,吻过口腔每一寸,温柔又缠绵。他以前也经常吻我,温柔地,细密地,用尽所有的柔情。
今天,他以同样的方式吻我,但那缠密的动作中,透这一股深深的不舍,我感觉到了;还有浓浓的绝望,用他所有的柔情组成的,无边无际的,侵骨蚀肠的绝望。只是我没有察觉到,直到后来忆起这个吻时才知道,这一晚是多么的悲凉,洒满在院落里的月光全是浓浓的绝望,照着一对相拥的爱人,在地上拖出长而黑的影子,那里面,悄悄滋生着一个叫死亡的恶灵。
第二天,我为他送别,走在铺满红叶的道路上。一片片的红,静静躺在路中央;一片片的红,在空中打着旋儿,无声落地。那漫天飘落的,铺满道路的,仍像一滩滩的血水,散发着死亡的,血腥的气息。每走一步,枝叶轻轻响起,像是折骨碎心时的咔嚓声,又像是伤到极致,痛到绝望时压抑的声声缀泣。
我强忍心中的恶心不适和血液里几乎要狂乱喷出的呐喊,陪他走到了封都城外。
子卿说,璎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说,我等你回来。
他分开面前的轻纱,目光扫过我的脸,最后停在那双赤色如同泣血的瞳孔上,他说,璎儿,你吃了许多苦,这次,一定要好好的。
我说,那好,我一定好好的等你回来。
他最后吻了我的唇说,我走了。
我说,保重。
他上了马车,随侍官员高喊一声启行,马车渐渐消失在队伍中,入眼的唯有茫茫人海,和滚滚的尘烟。
我转身,看见城门内尽是幽幽一片赤红,漫天,漫地的,如一张狰狞的血盆大口,似乎要将一切吞没。胸中的恶心更加沸腾,连忙上了轿子,不再看那诡秘的红。
消息传来得很快,快到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如一道惊雷闪电当头劈下,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势送来。
那是十天后的早上,从昨晚开始天就下起了凄凄秋雨,一直不断。我正和碧云收拾衣物,周管家慌慌张张地报说:“皇宫来了圣旨,叫夫人领旨。”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才颤颤道:“似乎是……是……哀报……”
从听了管家的话到圣旨宣读完,我的心一直平静,似乎早已预知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料到一道圣旨打来,说什么穆氏独身进宫商讨丞相身后事宜,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上了轿子,想了许多,从我们的初次相遇,其中夹带着一个千转凄美的菖蒲故事;到那个当初认定是无情的身影立于眼前一字一句宣读我苏家获罪的圣旨;再到后来的纠缠,那清淡的眸子看着我,一遍一遍说着爱我的字眼;后来呢,后来就是苏府鲜血满地的院子里有个白衣带血的男子长身独立,用被鲜血染红的双唇坚定地说,璎儿,嫁给我;后来呀,是一片几乎纯白的世界,白的婚礼,白的居室,还有一袭白衣的男子淡淡的笑,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那么宁静温暖,我以为这样会过一辈子的,还一直想要个孩子……
恍惚觉得这些都已隔了很远很远,就连十天前为他送别,都像过了几世的轮回般,忽然点醒,也是蒙蒙隔了一层厚重的纱,看不真切。
他们说,五天前,在痕国,他被刺客暗杀,不幸身亡。我笑,怎么会这么巧,我们才第一次分别,他就再也回不来了,他都说要我好好等他回来的。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我们的日子才没过多久,他就这么丢下我了……
想起临走前他对我说的话,一定要好好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奇怪的话,还有,那个吻,他吻得那么绝望,那么哀伤,恐怕子卿早就知道会一去不回了吧,原来,那句话竟是真的,真的是生离死别……那他为什么明知道结果了还是要去呢?他那么爱我,怎么就舍得留我一个人孤独留在这个残忍的世间,他明知道我习惯了他在身边,知道我怕红,知道我受了许多苦……
我胡乱想着,心里却平静,甚至不见任何悲伤的影子,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最平常的琐事。大概行了半柱香的时间,随轿的太监叫道,穆夫人,到了。
我下轿,他们似乎奇怪我戴着的纱帽,但也仅限于奇怪,并未说什么。
我到的不是预料中的正殿,而像是一座偏殿,抬头看到横匾上写着织月殿三个大字。忽然自嘲想到,子卿已逝,虽是为国捐躯,但处理后事已不是什么重大正事了,又怎会在正殿中,刚才随轿的太监唤的并非丞相夫人,而是穆夫人。想着,从容走了进去,却不曾想,我跨进的,是一座陷阱的牢笼……
坐在厅中,除了有宫女出来奉了一次茶外,不见任何人。不知皇帝在想什么,我修身长坐,静静等待。
香炉里的香悠远而飘渺,有淡淡的竹香,静静弥散在室内,似乎就有一壶清竹放在桌上,幽幽散发它的香味,氤氲的,让我想起竹锦,一个如竹如仙的女子。
许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竹子的清香,“璎儿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声音犹如霹雳般炸开了一切表面的平静,成功掀出了我埋得深不见底的情绪。我猛地回头,掀开面纱,眼睛瞪得巨大,却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熟悉的男子带着我平日不熟悉的表情,一步一步走近,嘴角含着戏谑的笑。
脑中那道模糊的墙终于消失,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所谓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眼前的男子比任何事都来得震惊,他一步步逼近,眼前的景物在迅速倒退,只有他咧开的嘴笑得诡秘,他说,璎儿,好久不见。
我的世界顿时轰然坍塌,片片瓦片砖头纷纷坠落,从万丈高空狠狠砸下,尘土飞扬中,片瓦不存。
他说,璎儿,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