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忠元的死罪被传出之后,朝中再也没人敢提议关于我的事情了,我也少了许多有趣的事消遣。
日子还是过得不舒坦,却是怀孕之初害喜严重,虽有御医早晚诊脉,药也没有断过,但我还是吐得死去活来,慕容析看着我不断呕吐,又闪现出那种复杂的目光,现在我似乎能读懂那眼睛里流动的情绪,那是妒忌,对穆子卿刻骨的妒忌。在难受之余透过垂落的长发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心里一阵舒畅,报复的快意让我更想看见他痛苦的表情。
待到身子好点,却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暗杀,当初对谢忠元的嘲讽很快就应现了。忠臣所谓的除奸惩恶,失宠后宫的熊熊妒火,还有我收了那么多贿赂,却没有帮那些可怜的人在慕容析面前说上一句话,人家定是怒火中烧,找上门来了。
每天夜里睡觉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我对慕容析说,你猜猜今天的刺客又会有几批。慕容析在黑暗中抚着我的脸,似乎是温柔道:“不管有多少刺客,我都不会让你有事。”
听他这么说着,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在变软,温温暖暖的。看不见他的脸,黑暗中带着淡淡温柔的声音,有时会有种子卿躺在身边的错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还在家里的床上,黑暗中靠在子卿的怀中,静静听他温柔地说着什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但错觉只是一瞬,一旦忆起身边躺着的是将他的生命生生葬送的那个人,心中那点温软的感觉瞬间被冰冻住,冷冷硬硬,是他杀了子卿,怎能忘记,怎能忘记。
铺天盖地的暗杀,虽然有慕容析的影卫暗中保护,但考虑到他们不能完全听我的话,慕容析拨了一批影卫给我。他们只听我的话,无论提出怎样刁蛮的要求,他们都能顺利为我完成,我这么做着,希望有一天能真正的用到他们,只听我的话。
无论怎样的精密防范,还是敌不过那么多全力的暗杀。那一晚,毫无预兆的,我被激烈的打斗声吵醒,以为是守夜的影卫和刺客打斗,却听见其中一人焦急叫道:“璎儿,快走,快走……”
是慕容析!没想到今夜的刺客如此厉害,那些影卫都被牵制了么?我没有听慕容析的话,如果走了的话,那该如何?凭着记忆,我慢慢摸索到了烛台,拿起火石点燃蜡烛,顿时寝宫内一片明亮。所有光的来源处,我手执烛台站在屋的一角,静静看着慕容析俊逸的脸上神色大变,满脸惊诧地看向我。
高手过招,眨眼之间,生死已定。慕容析闷哼一声,左臂染上了暗红的血迹,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而刺客却已飞至我面前,手起,刀落,这个为祸朝廷的妖孽就化为刀下亡魂,从此天下安宁,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解脱。却迟迟等不到那痛快的一刀,慕容析又是一声闷哼,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挡了这一刀,摇曳的烛光下,汩汩鲜血从冰凉的刀口流出,染红了白色亵衣,照亮了昏暗的烛光,整个寝宫似乎都要被这暗红的鲜血染成了红色,那么红,那么刺目,却那么的,美。
他痛得已经发不出声音,却死死地望着我,里面流露出的的痛楚,仿佛能将沧海湮灭,泛着点点泪光,在火红的烛光下颤颤欲落,如一个在绝望中垂死挣扎的灵魂。那样的目光,有一瞬间似乎就要将我的决心击垮,但也是一瞬,马上恢复冷漠的神情,静静看着这个用倾天的悲伤望着我的男子。他曾经毁去了我的所有,现在却用他血淋淋的双手捧着他的所有,求我爱他。
“为什么,璎儿……”他似乎用尽全力才虚弱的吐出让他震惊的疑问,身体慢慢倒下,眼睛却死死望着我,哀伤至骨的绝望和不甘。
我摇头,凄惨地笑,是啊,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
刺客似乎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嗜血,瞬间拔出刺入慕容析腹内的剑,举起血红的兵刃向我砍来。阻碍已经消失了,我微笑闭眼,结束了,这次应该能死了吧。
然而命运似乎不容我哪怕一次自我选择的权利,地上的男子满身鲜血,却用染满鲜红的手紧紧抱住持剑人的腿,死也不放,目光还是分毫不移地望着我,悲伤的却带了丝释然。任凭刺客怎样的踢打,就是不放手,此刻,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我始终冷眼旁观,似乎这一切与我无关,只是个戏台下的看官,任凭台上戏子声泪俱下,衰心蚀骨地演绎,仍然无动于衷。明晃的烛光照亮了我的脸,此刻,我的表情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又是作何想?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弱,被缠住双腿的黑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拳脚相加地摆脱慕容析的缠附,手中的剑转向刺向了地上的君王,没有犹豫,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这一剑是将他置之死地罢。
剑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死死望着我的眸子,充溢着悲哀地,笑了,那滴蓄在眼眶中许久的泪终于冲破最后的阻碍,从眼角静静滑落,合着鲜红的血,像是无论用什么也无法流尽悲伤的血泪。
那临死的眸子倒映出的,是张无情冷漠的面孔,在微晃的烛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染血的剑哐啷掉落在地,黑衣的刺客僵硬着身体,微微颤颤地回头,一个黑色的剪影缓缓走来,看不清面容,浑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却已猜到是谁,然后,刺客倒下,张得巨大的眼中充盈着满满的不甘。
我怔怔倒退,凄凉笑着,又是不行,这些刺客可真差劲啊。
慕容析没有死,汹涌的鲜血染透了半个身子,但还有一口气悬着,这样都没死,他可真是命大。我坐在寝宫外看着太医们来来去去的身影,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烘炉中,所有的事情让我欲罢不能。那一刀落下时慕容析悲伤的眼神,那么绝望凄楚,似要把一生的爱意都流露在那样一双眸中,求一个原谅,求那个冰冷的人眼中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动容,然而,他没有看到。
楚席一直守在慕容析的身旁,不容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他是慕容析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不苟言笑,对慕容析绝对的忠心耿耿。就在慕容析倒下的一笑时,楚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就那么冷冷地看我,一句话也不说地抱起地上的慕容析转身离去,他是知道了吧。
我一踏进寝宫,楚席就伸手拦住了我,无声无息,却坚定不容抗拒。我妖娆笑道:“楚侍卫难道不怕皇上醒来时看不到我而打发雷霆么?”
“这事等皇上帝醒来自有定夺。”浑厚的嗓音,没有表情的面容,冷漠而沉稳,不似子卿的清淡静雅,这是一个厚重可信的男子,即使面对如此妖媚的笑容,仍然从容淡定。
我收起笑,正色道:“我并不是来看他的,只是想找楚侍卫聊聊天。”
楚席没有说话,沉思一刻后缓缓吐出一个音:“好。”
关好寝宫大门,步伐沉稳的走去,我在他身后,默默跟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言语,两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走了一段距离,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楚席停下脚步,平静地望向我:“娘娘有什么要说。”
“我要说什么,楚侍卫大概也猜着了。”我注视他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娘娘要说什么,卑职怎么知道,还请娘娘明说。”他面无表情答道,。
“朝中上下,所有人都希望皇帝是个能治国平天下的明君,难道楚侍卫不希望是这样么?”我斜着脸,微笑看他。
“娘娘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动容,压低了声音紧紧看着我,沉稳深邃的眸子此时闪烁着鹰一般的锋利。
总算开路了,我笑道:“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皇帝对遥妃的痴念,只要她消失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慕容析是一个明君,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你是要我帮你逃走?”
“楚侍卫是个聪明人,相信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我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但我知道,面前这个男子不会被我迷惑,他的心中永远有一个神,那是他生命的理由,是他的太阳。
转身离去,听见楚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难道娘娘就不怕卑职将此事告诉皇上?”
我回眸,一笑,望向他刚毅平静的脸,轻轻道:“我不怕,因为他是你心中的神,而我是他身旁堕落的妖。”
他的眼神依然冷静自持,我并不畏惧这样的眼睛,反而觉得有趣:“甚至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让我死,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
没有看他惊异错愕的神情,转身,大步离去。十二月的天已经很冷,但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已经下山,残留的余晖将天边染得通红,几朵云彩依稀漂浮天边,像迷蒙霞光中绽开的朵朵红花,妖艳美丽,像极了夏日的余霞辉映天际。我仰起头,迎向漫天的艳阳,连眸子也染上了霞光的色调,那里面流动的红开始鲜明跳跃,像极了欢舞的妖姬。
我知道楚席不会让我失望,我是慕容析过不去的劫,他是慕容析的守护者,没有一个人愿意看着自己守护的人一步步堕落沉沦。即使他不爱自己,但也不希望他就此毁了,生命应该是鲜活的才可被爱,他明白的。
慕容析第二天就醒来了,楚席说他昏迷时也唤着我的名字,醒来也只唤着这两个字。他沉默一会儿又道:“你真的想好了么?他,那么的,爱你……”
我说:“想好了,无论他怎么爱我,都注定无法拥有。”
我走近,看着那双沉稳刚毅的眼:“我走后,好好照顾他,让他忘记我,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
他转开头,沉沉道:“去看看他吧,日子不会太久了。”
我说:“我会去的。”
昨天还是明亮的艳阳天,今天竟飘起了柔白的小雪,且越下越大,不一会,整个皇宫就裹上了纯白的素色,像一位高贵冷艳的皇后。狂风卷起了轻柔的雪花在空中乱舞,激烈得,像一群在命运的洪流中苦苦挣扎的红尘女子,无力抗拒,却摆不脱早先安排的轨迹,越挣扎,越痛苦,一场没有终点的游戏。
我到的时候,慕容析正躺在床上静静看窗外的雪,那眼神澄澈得只剩悲哀的落寞,清澈地映出零零飘落的雪花,我甚至不敢走近,我有罪,不忍看那么哀伤的眼睛。
看见我,他淡淡一笑:“你来了。”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没有丝毫血色,他微笑看着我说,你来了,眼中却是化不开的哀伤。
我坐在他身边不说话,他挣扎着坐起,道:“璎儿,陪我看一会儿雪。”
温柔的,缠绵的语调,却透着蚀骨的悲凉。他握着我的手,那手冰凉没有温度,如一颗绝望的心。我们相依着看雪,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像一对即将分别的情人。香炉里飘来淡淡暗香,不是以往的龙涎香,而是我初来宫中时闻到的淡淡竹香,幽幽地萦绕,如置身梦中。
我说:“这香真怪,像是竹锦楼的茶香。”
“这本来就是竹锦楼老板制作的香,有安神的作用。”他轻轻解释道。
“是么?”我伸出手放在缭绕的烟雾中,看着缕缕轻烟穿过指缝,消散在空气中,喃喃道:“很久没喝过那里的茶了,还真怀念这味道。”
“璎儿要是喜欢的话,我派人去请竹锦来为你泡茶解闷。”
“这样也好。”只是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我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的雪花寂寞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黑了,宫女点上蜡烛悄悄退下,雪也已经看不到。太医送来药,我一勺一勺喂着他,犹如一个温柔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是啊,我已经是个母亲了,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他就在我腹中静静成长,等他出生,一定要做一个幸福平凡的人,快快乐乐地生活。
我一边喂着慕容析,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慕容析也不发一言,偌大寝宫内只闻到勺子与碗相碰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时间就在这个飘雪的夜里静静流淌。只有案台上的烛泪在摇曳的光中闪烁,溢满了悲哀,然后悄然滴落。
他握着我的手说,璎儿,不要离开我。
慕容析这次伤得很重,几乎所有事物都交由他的亲信,不几天,刺杀的内幕已调查清楚,人是曹相爷派来的,后宫女儿失宠,朝中妖妃作乱,一切的根源都让他恨不得杀了我。
我曾见过这位相爷,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温和的眉眼,对谁都是平易地笑着。就这么一个温和慈祥的老人,终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局势,动了杀心,我是如此的可恨。也许,那温和慈祥只是他迷惑他人的面具,深埋在暗处的心谁也猜不到。
曹相爷认罪得很从容,平静的脸上仍是温和的神色,看见我时,没有憎恨,没有鄙夷,有的,是深深的同情,他微微摇头,走过我身边时轻轻道:“孩子,我还是没能帮的了你什么,也没有帮上封国什么,眼睁睁看着国家没落荒芜,确实是死有余辜。”
他说得温和真切,像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怜惜,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话语犹如金针挑开了我心底最深处的伤疤,有鲜血汩汩流出,湿透了整颗心。我撇开头:“相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君意如此,大家都是无奈之人。”
曹相爷没有说什么,长叹一声,消失在大殿之中。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还是有人懂我的。
“你不该和他说这些。”楚席走近,冰冷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转过身,不再看明亮宽阔的殿外:“准备得怎样?”
“明晚子时,织月殿。”
“谢谢你,楚席。”我望着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不用谢我什么,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他看向殿外,淡漠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沉沉传来。
我说:“我知道,但还是想谢谢你。”顿了顿又道:“有你在他身旁,他会是个好帝王。”
楚席并未出声,好一会才缓缓道了声谢谢,然后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