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再想着逃走,慕容析放任我在王宫的自由,一切似乎回到了几个月前,我是他的遥妃,是万人唾骂的祸国妖妃,他无视朝众的压力,我无视万古的骂名,我们都是在万丈红尘中苟且的庸人,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的执念将我带入一个不覆的深渊,已经没有回去的路。
他放走碧云,但我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她逃不开他的眼线,我也逃不开他的囚禁,况且已经不想逃了,留下来,总有一天,这束缚我的枷锁连同整个封国都会毁灭,作为慕容析所谓的爱的代价。
慕容析说,璎儿,你为什么要逃呢?因为你怕爱上我。
我说,是的,我怕爱上你,像爱上穆子卿一样,在你们毁了我的一切之后。
听了这话,他笑,那你现在是否爱上我了?
我也笑了,用尽了所有的妖娆魅惑,如同鲜妍绝色的蔷薇,眸子里流转着柔和红光,是的,我爱上你了。
其实爱恨已经不重要了,身被禁锢,心也空了,还要那爱恨干什么,无爱,亦无恨了,是你们自己扼杀了苏红璎爱与恨的能力。
但我就想毁了你的所有,就像你毁了我的一切,无关爱恨风月。你倾尽所有地爱我,我就穷尽毕生地毁你,这是你爱我的代价。
我渐渐地又爱上那美丽妖娆的红色,喜欢用自己的双手拿起小小的匕首轻轻插入人的身体,不管是后宫妃子还是皇子公主,顶撞我的朝臣,背地里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只要我有兴趣,就会让他们流出艳红的鲜血,染红了我的手,衣裙,绽开生命最璀璨的花。那么美丽的红,是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凝固了生命的色彩,是世间最美的妖姬。
我动用慕容析送我的影卫,一次次在他转身的背后开出鲜妍明媚的血花,破坏他所有的计划与好心情。很快,他便发觉到了我的这些意图,平静过后,终于问我为什么。
我笑得极尽妖娆,我说,我就是妖精,嗜血的妖,也是你养的妖。
轻轻附上他的颈项,悄悄道,你知道,养个妖精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她……嗜血。
他的目光闪烁几下,随即笑道,是,你是我养的妖,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不离开就行。
我还是穿白,喜欢那从身体中溅出的红染上洁白衣裳的鲜艳,那么好看,身体的血液也跟着沸腾,眼中闪烁的全是嗜血的流光,红得妖娆媚人,红得倾国倾城。
慕容析真的将竹锦召进宫为我泡茶,聊天,她每月来三次,洁净的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静静泡一壶茶,有礼节地问候几句,像在竹锦楼时聊聊茶道,然后是平静的告辞,完全是以一个老朋友的姿态出现,然后消失。
竹锦来宫里的第一天,即使隔了这么多时日,她还是浅浅淡淡地笑,她说,红璎,很久没到竹锦楼了,可还好?没有带任何世俗的浊气,即使昔日之人已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妖,也从她眼中看不出任何的厌恶,她散发着竹林的清淡香味,干净脱俗,这让我看见了自己的肮脏,浑身散发血的腥味,我苦笑,这个净若仙子的女子让我看见了自己的堕落是多么彻底。
她泡清竹,泡墨竹,依然是浓郁的竹香,却不复当年的清香或是苦涩,竹锦问我,是什么味道?
淡淡的,有些苦,有些咸,有些香,苦的是命运的痛,咸的是辛涩的泪,香的是残留的血。来之前刚刚杀了一个昭仪,换过了衣服,仍洗不去残留的血腥。
静静品了茶,我什么也没有说,看她澄净的眼,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一样干净无暇的红璎,却是回不去了,只能静静看着这么一个干净的人儿,我喜欢她身上的气息。
竹锦每次来了后的几天,我都不会杀人,不知在坚持什么,但隐隐觉得这是对她的尊敬。慕容析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更是愿意让她进宫,甚至说要让她在此长住,竹锦拒绝了,也不肯多来,每月逢十却是如约而至。
她说的话不多,却每句精辟,让我嗜血的欲望稍稍平复,似乎她就是专门为压制我的暴虐而来的,却始终没有说过越轨的话。初来之时,慕容析会派人监视,几个月下来也不见有什么不妥,也就放松了警惕,何况我已不想逃。
天气越来越热,五月的天,暖风徐徐,万物蓬勃茂盛,最是舒适的季节。我却是热得难受,坐在殿中,不耐烦地听进贡官员滔滔介绍一件件所谓的珍宝,在我眼中,有什么能是珍宝呢,心都空了,所有奇珍异宝也不过是世间俗物尘土。
起身欲走,却见一男子急急出列唤道:“娘娘请留步,前面所列全是我高嘉国惯例进贡的物品,今年我高嘉特意备了份薄礼献给娘娘,祝娘娘健康长寿,美貌永存,望娘娘笑纳。”说着就打开了一旁侍者手中的锦盒。
我轻蔑撇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有什么是能长存的,又有什么是永远的,都是一派胡言。”转身就走,却在眼角余光瞥见盒中之物时再也移不开了目光,回过身,细细打量眼前男子,平凡的眉目,细长的眼,高嘉人略黑的肤色,是从未见过的容貌,但那双眼中流露的精光却有一丝的熟悉。我走近摸了摸盒中的玉笛道:“此笛浑身玉透通白,莹润光洁,确实是玉中极品,既然贵国如此诚意,那我就收下了。”
“能得娘娘这样绝世佳人的嘉奖,是敝国的荣幸。”那男子低头谦敬回答,看不出他眼中的神色。
我将锦盒交给身后的侍女,对慕容析道了声:“陛下,我累了。”
他轻轻扶了我的身子走了几步:“那你先回去休息,记得晚宴不要迟到。”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
这是个让人惊讶的日子,似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早有安排,而最终的目的是冲我而来。晚宴上看见了如砂,作为锦瑟坊的坊主,被宣进了宫中献舞。她进殿那一刻我便认出了那个纤细的身影,雪白的纱裙在烛光中轻飞,更将殿中女子衬得清丽脱俗,眉间一点朱砂流溢醉人的光彩,如暗夜中的红宝石,盈盈欲泣。
似乎感觉到了专注的目光,她抬头望向这边,这一抬头,四目相交,便再也移不开眼,紧紧注视。她看着我,是震惊,是思念,是那曲舞不完的《凤舞》,是一滴流不尽的相思泪。我看着她,是哑然,是欣慰,是那舞不尽的《凤舞》的遗憾,是一世偿还不了的愧疚,是赎不完的罪。
久久才移开目光,她穿了件大红的迤逦长裙,赤足,露出雪白玉足,腰高高束起,用暗色的绸缎在中间打了美丽的结,这种结她曾经教过我,但太难了,我始终没有学会;没有袖子的舞裙,红色的绸布从右肩穿过连到后背,接了长长一条红纱直到右手腕,这样的衣着,露出了左边半个雪白香肩;乌黑秀发高高束起,不带任何装饰已是丽质天成,映着眉间朱砂红痣盈盈欲滴,如同那颗流不尽的相思泪。
乐起,舞盈,满殿寂然,唯有悠扬笛声飘落大殿,欢跃似奔天的神秘飘渺,这不是我所见过的舞姿,却是最能让我动容的舞姿,每一次挥舞,每一个转身,飞奔,扬起,每一个表情都如此悲悯祥和,像极了庙堂上静坐,笑看万丈红尘种种生离死痛,苍生茫茫的观音。她回眸,她含笑,似凝露,似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每一瞬都似乎望着我,又似乎谁也没看,眼中红尘茫茫,不尽沧海,竟是看破的了然。
这一次,我仍是不忍看这样的舞姿,为什么在红璎堕落得残酷如斯,嗜血入魔,坠落为不折不扣的妖魔,浑身血腥,满手鲜血,眼里只剩下毁灭二字的时候,你们都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一颗干净的灵魂,甚至是圣洁的气息,是讽刺我的肮脏还是惩罚我的恶毒?然而一切已是覆水难收,没有回旋的余地。
压住所有的震惊和潮涌而来的悲凉,我看完了一曲舞至欲乘风奔天的绝美,它叫《飞天》,所有飞天的喜悦和圣洁尽在一舞中,看破茫茫红尘,不为世事而悲喜,吾欲乘风归去,飞升九重天,决断万丈千丝缕缕红尘。
舞罢,如砂垂首跪坐一旁,慕容析今天兴致很高,问如砂:“你舞得很好,今日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朕一定赏给你。”
如砂望着慕容析,面对一国之君竟也没有一丝惧意:“陛下说的是真的么?”
“君无戏言。”
“民女并无所求,只是今日在宫中恰巧遇见一位失散许久的姐妹,民女希望陛下能允许民女与她相谈一夜,以诉多日相思之苦。”
“哦,原来还有这么巧的事,朕允了你,只是不知你那失散的姐妹是我宫中哪位,说出来,好让朕命人去帮你请来。”
“陛下不用去请了,她就在您身边。”如砂静静望着我,平静的脸上不见了舞时的圣洁悲悯,她仍是刚进殿堂时那个带着震惊和思念的女子。
慕容析看向我:“璎儿,怎么没听你提过有这么一个姐妹?”
我笑道:“陛下不问,璎儿也就没有提了。”又望向如砂道:“砂儿,快过来。”
如砂熠熠然走到我身边唤了声:“姐姐。”
我细细看了她的脸道:“许久不见又见标志了,跟姐姐到里面去。”转头望向慕容析道:“陛下,君无戏言,我这就帮您履行您的君言了。”
慕容析难得见我这样,宠溺地笑道:“你们去吧,姑娘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好好陪陪璎儿。”
“谢陛下。”我道了声谢,带如砂退出大殿,在起身的瞬间,我看见了她眼中的震惊,一闪即逝,我笑了一笑,转身出了殿堂。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偶然,慕容析如此关注我,怎会不知如砂与我之间的情谊,今日安排或许是为了讨我欢心,既然如此,那我也乐得收下这份大礼了。
“梦弦,这,这……”回到红瑶殿,斥退众人,如砂就紧盯住我隆起的腹部,恐怕她从发现那一刻起就忍不住要问我了罢,难得忍到现在,她成熟了许多。
“砂儿别唤错了,我是苏红璎,世间根本就没有梦弦这个人。”
“不,你就是我的梦弦,不是苏红璎,你倒是告诉我,这,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拉了如砂坐下,摸了摸圆润的腹部,幽幽道:“孩子是子卿的,慕容析杀了子卿,他将我囚在宫中,也许我的一生就这么作罢了。”
她熟悉的面容,清离的容颜,那么熟悉,这是自我进宫来第一次与熟悉的人如此近的相坐而谈,竹锦是个冷清的人,像仙子般离我很远,但如砂却是亲人般的存在,从来没有如此想向别人倾诉我的苦。
“我逃了很多次,为了我,死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但他就是不放过我,他就像影子一样死死不肯放手,即使我怀的是子卿的孩子,他也欣然的接受孩子的存在,他说他爱我,把我绑得死死的,哪儿都去不了。”说着,声音中似乎含了泪,那么多痛和悲伤全都倾吐出来。
“梦弦。”
如砂抱住我,轻轻靠在我肩头,一滴滚烫的泪滴入我的脖子,顿时我像被烫着般猛地推开她冷冷道:“砂儿,你知道么,这些天来,我冷眼看了多少被我利用的人残忍地死在我面前,我还亲手杀了好多好多的人,手上沾满了淋漓的鲜血,我变得如此的肮脏不堪。”所以不要为我流下你干净的泪,我不值,这样会加重我的罪孽,折磨我的心。
我明显感觉到了如砂的身体在发抖,是啊,这样的我,谁见了能不发指呢?连我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不,梦弦,你并不是……啊……”她似乎看见了什么,正要大喊之际已被一双坚厚有力的手封住了口。
“你来了。”看见面前的男子,没有丝毫惊讶,他略黑的肤色,细长的眼,平凡的眉目,却有我熟悉的眼神。
如砂的眼睁得更大,迷茫中混着恐惧,我柔声道:“砂儿,不用怕,没有人会伤害你。”
男子放开了如砂,轻松坐下,随手倒了杯茶:“你认出我了?”
“没有,但我确定我们见过面。”
“好厉害的眼,也算不辜负这样绝世的一双赤瞳,哈哈哈。”男子仰头大笑,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眼,似乎想从这双妖冶的双瞳中看出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请示出你的真面目。”等他笑完,我也随手倒了杯茶。
他看了看如砂,又望向我,我说:“无妨,如砂是我的人。”如砂略一怔,然后羞赧地低下头,耳根泛着微微的绯红。
“是你!”
男子撕去脸上面具,竟然露出一张相识的脸,是那日在湖畔吹笛的男子!
“是我,弟妹。”杨空眼眸转淡,柔和望着我,那一声弟妹却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了我封闭已久的伤口,伤痛顺着裂口蜿蜒而下,仿佛看见了月夜下相拥的两个人影。我的手开始发凉,手中茶杯不由颤了一下。
杨空按住我发抖的手,怜惜地放下手中茶杯,长长叹了口气。
强压住心里的痛,颤声道:“那,那玉笛是……是……”说道最后竟不敢再说下去,是他么,是他留下的么?
“是子卿给我的,九月十八,我们在封都国界再次相遇,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就将此笛赠与我,说你见到它就会相信我,他求我一定要顾得你周全。可惜我国务缠身,直到现在才能见你,让你受苦了,弟妹。”他重新拿出玉笛,放在我手中,小心翼翼,说不出的怜惜哀婉。
白玉笛,我赠与子卿的信物,他一直爱不释手,临行前我还亲自将它放在他的行李中,往事重提,已经物是人非。
“恐怕杨大哥那次不是和子卿第一次见面吧。”见一次的人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身后事交与他。
“弟妹猜得没错,我和子卿已是多年至交,只是他是封国丞相,我是高嘉重臣,怕落人口实才隐瞒实情,还望弟妹见谅。”
我定定看了他许久,才道:“杨大哥今日来此不只是为了问候弟妹这么简单。”这么爽快地报出自己的身份,他定是另存了一份心思。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眸子放出摄人的光芒:“杨某并无他意,只是应子卿临终所托,将你接出封国王宫。”他说的真诚坦率,倒好像是我多想了。
我扬了扬眉,嘴角一丝苦笑:“杨大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还没有需要杨大哥帮忙的地方,日后有麻烦,还得麻烦杨大哥了。”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此时,我并不想离开。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确定了留在这里?”
“多谢杨大哥一番美意,但是我还不能走。”
他眸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既然弟妹已有打算,那杨某也不便多言,告辞。”起身真的大步离去。
冷冷看着他柔和的背影,始终没有回头,真的不是别有所图么?
“杨大哥!”在他就要开门时终于下定决心,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弟妹有什么吩咐。”他回头,平静深邃的眸子一片了然,似乎算准了这一声呼唤。
我走近,紧紧盯着他的眼,那双眸子还如初见时锋利如刀,这样的目光是装不下什么虚伪的好意,我一字一句,阴冷地道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渴望:“帮我灭了封国,毁了慕容析。”
杨空一怔,似乎不太确定这是从我嘴里说出的话语,我又重新说了一遍:“毁了慕容析,他的江山,他的一切!”
他缓缓一笑,随即恢复了平静锋利:“你确定要这么做?他怎么说也是你丈夫。”
“是他杀了子卿,又囚禁我的自由,他毁了我,我便毁了他。”阴冷的声音,是从内心最深处,那已经被埋得腐烂发霉的渴望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声音么?
“弟妹?”杨空惊讶地唤我,他也是被这样的声音吓住了吧,曾经多么美好的女子,现在变成了充满血腥杀戮味道的修罗妖孽。
“到时候封国的所有都归贵国所有,我只要自由。”我看着他眼中的锋利愈来愈盛,竟平静得没有丝毫惧怕。
他沉稳的面容终于有一丝动容,但还是有些不确定:“虽然吞并封国一直是我高嘉梦寐以求的事,但红璎,你真的想好了么?这不紧是他的江山,也是你的故国。”
我笑道:“是不是故国都无所谓,反正亲人都已故去,留在故国也是徒留伤心罢了。”
他沉思了片刻,那双眼中放出了如猎豹般锋利的光芒:“好,我们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啪。”两掌相击,誓言已定,慕容析,你的所有就要毁在我的手里。
临走时,杨空沉沉道:“你放心,如果真的攻占了封国,我会善待封国每一个人。”
“杨大哥怜悯苍生,是封国人的福。”
他想了想又道:“红璎,其实你不必这么做,他,毕竟是你的丈夫,如果有机会走,你就走,我并不是那么有野心的人。”
他这么说着,尽是怜惜关心的语气,像兄长的牢牢叮嘱,这么一句话,像极了那声长长的叹息,景连的叹息,也不知他现在在哪。
我说:“我意已决,你就叫高嘉王准备做封国的皇帝吧。”
杨空走了,如砂担忧问道:“梦弦,你真的要如此做?”
轻轻抚了她眉间的朱砂痣,长长一声叹,我已经很累了,不想被爱困住,幽幽道:“你知道么,我要离开这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顿了顿,我唤了轻松的语气:“等我离开了,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养他,我教他弹琴,你教他跳舞好吗?”
如砂一听眼睛发亮了:“那再好不过了。”她看着我的眼睛,带了丝哀怨:“还有我们没有舞完的《凤舞》,我一直等着梦弦与我共舞呢?”
我微笑道:“好,一定和你舞完这一曲《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