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太后传

我的所有猜想都被佛堂中白衣静坐的女子打破了,偌大一个宁心宫只塑了一尊佛祖的铜像,高十余丈,站在他面前,人是那么的渺小,他是神,我们是撼树的蚍蜉,茫茫苍生。

她跪坐在佛前,背对我,雪白长发披散在地,和着白衣,分不清哪里是衣,哪里是她的发,但那银亮的雪发拖了很长,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她的背影却是孱弱的,盈盈如柳,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多岁的女人,而是一个十八九的少女。

她没有回头,却说,你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平缓的语调,低沉的声音,没有留下时间的刮痕,像是久别的姐姐在耳边的呢喃。

我说,是的,我来了,你等很久了么?

我等了你快一年了。她终于转过头,嫣然笑了。

这一笑让我刹那惊呆了,就那么轻轻地转头,缓缓牵动嘴角,笑容绽开了,如天山的雪莲,冰清脱俗,美丽不可方物。我见过不同的女子,她们都有美丽的容颜和洁净的气息,但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让我惊愕的不是她的笑颜,而是一张容貌,一张少女的容貌!却有雪白的银发。

见我惊愕的表情,她又是一笑,没有之前的神秘,透着深深的无奈。起身,朝我慢慢走来,雪白的发在身后拖了一地,如万千的情丝逶迤落地,洒不尽一地愁肠泪。

她上下打量了我许久,才道:“苏红璎,你确实长得很美。”

冷冷看着她淡淡的笑,没由来地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沉声道:“太后过奖,您不也长得很美,没想到足不出门的太后原来是个不老的妖。”

听了我的话,她没有怒,反而笑道:“是妖么?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说了。”看着我的眼睛她又道,“不过,红璎,我们可都是妖啊,呵呵。”她用衣袖掩着嘴笑,娇羞得就像做了坏事的少女在调皮偷笑。

是啊,原来我们都是妖,那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变成妖的?我开始对面前的女子多了丝奇怪的感觉,那是遇到同类的亲切感。转念一想到是她要杀我和清儿,心又变得冰冷黑暗,沉声道:“我今天是来送你上路的。”

她止住了笑,望向我:“我知道,这一天我已经等很久了,只是,我希望在走之前再念一次经可好?”

我本不欲如此宽容,但一看她年轻的容颜,那张少女的脸上似乎留下了不尽的沧桑,忽的想到她淡淡的笑为什么那么熟悉,因为我也经常那么笑,笑尽了无奈辛酸,那是心都空了的笑颜,不禁道,好,我等你念完。

她转身回到佛榻上,如雪的长发在地上拖出一个柔美的弧度,像是蝴蝶的半边翅膀,破碎的美丽,美丽却没有生命。

过了许久仍没有动静,我走到她对面,那里放着另一个佛榻,似乎专门为我放置的,我坐下,命人将酒放在中间。她的手停止了转动念珠,轻抬眼眸,看见了地上的酒,道:“你心里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做了那么多的孽,我都不闻不问,偏偏要找你的女儿下手,而且是不问世事的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她又似娇羞地笑道:“说实话吧,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呵呵,真是好笑啊。”

见我没有反应,她又道:“哀家给你讲个故事如何?”这是自见她以来她第一次自称哀家,也不管我听不听就迳自说了起来:“呵呵,这还是我第一次自称哀家呢,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称呼。”

她边数着手里的念珠边说道:“话说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有一户姓白的人家,由于一场瘟疫,爹娘都过世了,只留下姐姐和弟弟。爹娘都是大户人家出生,从小知书达理,他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所以白家人都受村民的尊敬,姐姐和弟弟从小就识得许多字,弟弟说,将来要考状元,让爹妈姐姐都过上好日子。”

“爹娘走的那年,姐姐十四岁,弟弟十二岁,姐姐靠织布和给人家洗衣服维持家里的生活。弟弟更加努力读书,每夜至深更,姐姐会用小小的瓷碗装满了糖水送到书桌上,温柔道不要太累了,好好歇息。弟弟抬起小小的头,甜甜道,我要用功读书,早一日考上功名就早一日让姐姐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吃这些苦了。姐姐摸了摸弟弟的头道,我也不稀罕你什么功名,我们姐弟俩只要好好在一起就行了。弟弟看着姐姐柔静的面容笑了,露出一颗大大的虎牙,姐,我们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想了想又道,我们拉钩算数,说着就伸出了小拇指。姐姐无奈摇摇头,弟弟还没有长大呢,但也顺着弟弟的意伸出了小拇指。漆黑的夜里,只见一盏昏黄的窗户,窗户上,两个小小的影子伸出手指相互勾着,还在说着什么。高一点的那个是姐姐,矮的是弟弟。”

“那一年,姐姐十七岁,弟弟十五岁。姐姐已出落得如雨后青莲,惹得村里的小伙老是往家里跑,弟弟不高兴了,总是摆了张臭脸以各种理由赶他们走,姐姐在一旁笑着摇头,弟弟把脸一甩道,我就不喜欢他们看姐姐,你是我一个人的姐姐,他们都不准看!姐姐听了笑得更欢了。弟弟渐渐脱去了小时候的稚气可爱,一张俊脸开始初露头角,比起村里其他的小伙,他很少出门,皮肤也较之白嫩些,一出门,惹得村里的姑娘一见就脸红,但他不愿让她们看见自己,他觉得只有姐姐才能看他,他是姐姐一个人的。弟弟已经长得和姐姐一样高了,甚至比姐姐还要高一点,村里大人们见了姐弟俩都满意地点头,说将来一定有出息。十七的姐姐,出落如花,经常有村里村外的媒人来说亲,弟弟不喜欢,姐姐也笑道等弟弟长大有作为了才嫁人,媒人是打发走了,弟弟听了这话还是不高兴。也有村里的大人明里暗里想把自己的女儿定给弟弟,弟弟摆出一副读书人的嘴脸,说什么男儿有志在四方,古人有云等等一套说辞,把淳朴的村民们说得云里雾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姐姐在一边捂着袖子呵呵偷笑。”

“又是一年,姐姐十八岁,正是如花般美好的年纪,弟弟十六岁,正是壮志飞扬的青春。弟弟赴京赶考去了,那一天,所有村民甚至几个邻村的人也来送了行,放了很多很多的鞭炮,将本来不大的泥路染红了好长好长一段,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大富大贵。姐姐送了弟弟好远好远,这是她头一次离村子这么远,弟弟已经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男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拔高的季节,俊秀的五官透着年轻男孩的朝气,姐姐抬手整了整弟弟的头发道,一路上要小心,不要走得太快把自己累着了,夜里凉,记得加衣服,晚上不要看书太晚了,银子够花,不要太省了……弟弟俯下头,双手放在姐姐细瘦的肩膀上,微微笑着,露出了小小的虎牙,姐姐不要当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就在家里等着我接你去京都享福。说着歪了鼻子像小时候一样半是威胁半是撒娇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不准别人进咱家,除了隔壁的张大娘,顾大婶,顾婆婆,丽姐姐……不准和别的小伙说话,没事不要出门,要买东西就托邻居买回来,要出门也要叫个人一起去……他说了这么多,最后还重重道,最重要的是别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给嫁了,到时候我都不理你了。姐姐笑道,你说的倒是比我还多,就不怕我嫌你太罗嗦,不要你这个弟弟了。弟弟佯怒道,你敢!姐姐笑得更加开心了,随即又沉下脸正色道,路上一定要小心。弟弟说,你也是,我一定会中的。姐弟俩在明艳橙黄的晨光中相拥告别,阳光照在他们相似的年轻脸上,像是两朵相依而开的莲花。”

说到这,她停了手中的动作,白净美丽的脸上绽开温暖的笑意,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个离别的早晨,她还是年轻的少女,有个俊秀的男孩唤着她,姐姐。好久她才回过神来,眼中淡淡的什么也没有,手中的念珠重新转动,白玉的珠子在纤细苍白的指中流转纯洁白净的光芒,如同那逝去不返的流年。

“弟弟果然高中,消息是在四个月后的早上传来的,那时姐姐正在梳头,听见外面敲锣打鼓,随即就有人敲响了家里的大门,姐姐连忙放下梳子,顶着梳了一半的发髻开了门。老村长几乎是撞进门的,见了姐姐就激动说道,中了,中了。姐姐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一惊,中了!中了第几名?老村长还激动说着中了,中了,还是旁边的张大哥回答到,是状元,轩弟中的是状元!姐姐听了又是惊了一惊,随即绽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半梳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迎着秋日暖风轻轻飞扬,映得她的脸更加美丽绝俗,将屋内一干年轻男子看得惊呆了。”

“张大哥又请出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介绍道,这是轩弟的信使,今天一大早就将消息送来了。信使微微施了礼就将一封信交到了姐姐手里,白小姐,这是状元公子托我带来的信。姐姐连忙打开信,看见弟弟熟悉的字迹,未见内容便已泪下。老村长问信上说了什么,姐姐说弟弟要在京都任职,叫姐姐择日随同信使一同上京。村长捻了灰色的胡子点头道,也好,小轩真是有孝心啊,你做姐姐的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好好享享福了。姐姐说,村长和大家对我们姐弟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将来一定报答。村长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好,好,不愧是白家的好孩子。倒是在座的年轻小伙听了,个个失落地摇头。”

“姐姐走的前一天拜祭了父母,第二天上了村子雇的马车就扬尘而去了,惹得村里的姑娘小伙伤心难过了许久。马车行了一个多月才到都城,弟弟出了城门好大一段距离来迎姐姐,一见了姐姐的马车就上去拉着姐姐说不完的话,像小时候一样粘着姐姐问这问那,有没有一个人出门啊,是否放了哪个小伙进家门啊,有没有人趁我不再时欺负你呀……接着又兴奋地说了都城许多新鲜事,像个孩子一样,哪还有半点状元郎的样子。姐姐坐在车上微笑着听了一路。”

“皇帝赐了府邸给弟弟,下了车,进了府,姐姐才知道弟弟丢下了一屋子来道贺的客人出门去接她,不由责怪了几句,弟弟撒娇道,他们再重要也不及姐姐的万分之一重要,从今天起,我闭门谢客,好好陪姐姐在都城走一走。姐姐立即笑颜如花,好,好,就随你,但马上又严肃起来,小轩,以后不可以为了姐姐而任性丢下正事,你也是快要成家立业的大人了,应该以事业为重。弟弟露出小小的虎牙道,知道了,以后不任性,但姐姐在我心中才是最重的。姐姐点了弟弟的额头嗔道,你呀……那声你呀充满了无尽的宠溺与疼爱,那是他们在家时姐姐对弟弟爱极了的表现。”

她又停了下来,从那遥远的地方收回目光,笑道:“你瞧,多么幸福的姐弟呀,弟弟前途有望,姐姐不用为了生计辛苦,本来他们是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姐姐总是想,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爱自己的弟弟了,我为他受尽辛苦也是心甘情愿的。弟弟也想,姐姐是我最爱的人,为了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让她幸福。但他舍不得让她嫁人,从小他就认定姐姐是他一个人的,现在长大懂事了,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到另一个人的身边,但他就是不想让姐姐离开,巴不得一辈子就这么守着她。他想,为了姐姐,我可以不成家,这世上我只爱她一人。当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姐姐时,姐姐呆了,随后笑话他不懂事。弟弟一脸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这世上我只爱姐姐一人,姐姐抚着他的肩膀,第一次沉默了。”

她喃喃道:“本来所有故事到这里就是完美的结局了,即使姐姐和弟弟的感情似乎深到超过了一定的界限,这也是他们的事。但往往现实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开始低沉,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那天,家中来了客人,弟弟恰巧不在家,姐姐偏偏又恰巧遇见了客人,本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子,平常也是自己招待乡里邻居的,姐姐也没在意。陪客人喝了茶,聊了天,弟弟还没回来,姐姐觉得再下去就不妥了,于是送走了客人。”

“不久后,弟弟回来,姐姐将事情说给了弟弟,弟弟问那客人长什么样,姐姐回想了一下才发觉那客人长得也是俊朗,更是有股威武之气浑然天成,当初倒没怎么在意,在她眼中,似乎也只看得见自己的弟弟。弟弟又问他身后是不是带了个中年的仆人,长得白净,有点胖?姐姐想了想,道,是有这么一个人。弟弟哦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拉姐姐吃饭去了。”

“这几天弟弟似乎不高兴,下朝见了姐姐也没了以往的笑容,姐姐明显感觉到了弟弟的不一样,问弟弟怎么回事,弟弟也是欲言又止,但始终没说什么。有时他又会呆呆地看着姐姐道,姐姐,你长得真美。姐姐吓了一跳,然后又佯怒道,不准戏弄姐姐。弟弟也呵呵笑了两声,但也就两声,又正色道,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成亲的话,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对我好?姐姐点了他的额头笑道,你是我弟弟,我不对你好还会对谁好。顿了顿又安慰道,放心吧,姐姐永远都对你最好。弟弟听了这话,终于又绽开了无暇的笑,小小的虎牙在阳光下显得一张俊美的脸异常的稚气明亮。”

“弟弟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天来了很多公公,读了长长的圣旨,意思就是宣白轩君的姐姐白莲心进宫为妃。这盛大的荣幸对姐姐来说太过震撼,虽说总要出嫁的,但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并不愿意离开弟弟。她问,皇帝并没有见过我,怎么就叫我入宫呢。弟弟的眸子已经染上了别离的色彩,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即使是上次的离别也没有。他说,那天你见到的客人就是皇帝。姐姐惊了。”

“姐姐走的那一天,宫里抬了大红的轿子停在门口。这一次离别,没有阳光照在他们美丽的脸上,姐姐说,我走了,你凡事要小心。弟弟说,宫中险恶,你也要小心。没有喋喋的嘱咐,没有玩笑的心思,一切尽在不言中。弟弟拥住姐姐柔弱的身子,他已经比姐姐高出一个头了,年轻的身体健康结实,他才发现,原来姐姐如此的柔弱,却为他撑开了一片安详广阔的天地。公公用尖细的嗓音喊道,吉时到,请娘娘上轿。姐姐最后看了弟弟一眼,转身上了大红花轿,她转得那么快,但弟弟还是看见了,她眼角那颗晶莹的泪珠,那是姐姐第一次在弟弟面前落泪。那一天,弟弟第一次喝了酒,喝了很多很多,直到醉得再也不能喝。”

“高中状元,随后又是姐姐进宫为妃,在大多数人眼里,弟弟是幸运的,但弟弟却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他们还在小小的村子里快乐地生活。不久,就有莲妃得尽恩宠的流言飞出,弟弟还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念姐姐,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似乎有感应般,姐姐派人来请他入宫相见,他高兴了一会,随即又暗淡下来,从今起,姐姐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不能天天看见姐姐。”

“姐姐变化很大,朱罗旖裙,金钗碧玉簪,盈盈走来,宛如绝世仙子,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姐姐。她温温唤他,小轩,弟弟又觉得姐姐什么也没有变,她还是自己的姐姐,想着想着,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透着生生的稚气。那天,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似乎要把这些天空白的语言全都要补回来。皇帝来过几次,姐姐和弟弟行过礼,又接着说话,生生将皇帝晾在一边。皇帝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什么也没说。弟弟临走时,姐姐请求皇帝可以让弟弟随时进宫见姐姐,皇帝为了讨美人欢心,竟一口答应了。”

她叹了口气:“如果早知道会有那样的结果,姐姐是怎么也不会求皇帝的。从那以后,弟弟几乎是天天进宫,有时晚了甚至留宿在姐姐的偏殿内。姐姐的心思一直在弟弟身上,皇帝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越来越不喜欢弟弟,但姐弟俩都沉浸在重拾欢乐的喜悦中,没有发现皇帝的变化。直到皇帝告知姐姐说要把长绣公主许配给弟弟,姐姐吃了一惊,但皇帝的态度坚决,他并不是询问姐姐的意见,只是告知。第二天,圣旨就下来了,风雷厉行,不容拒绝,日子都已经定好了,就在这个月二十五,而今天已经是初十,这么急,皇帝是狠了心要将他们分开。”

“弟弟当天就进宫跟姐姐说他不想成亲,姐姐说君意已定,已经没有办法了。弟弟扬起头坚定道,我去求皇帝收回圣旨,说完就匆匆走了,没有看姐姐正要挽留他的纤纤玉手。弟弟在皇帝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姐姐看了心疼,想去阻止,却被皇帝派人拦了下来。三天三夜,皇帝没有改变主意,弟弟昏倒在殿前,姐姐伤心了三天三夜,皇帝连续宠幸了姐姐三个夜晚,每一次都让弟弟知道。”

“这个月的二十五,婚礼照样举行,姐姐和皇帝坐在堂前接受跪拜,村里的乡亲们没来得及赶到,新郎的亲人只有姐姐一人。那天晚上,弟弟第二次喝醉,姐姐怎么拦也没用,他是被人扶着回新房的,那时已是人事不醒,他没有掀开新娘的大红盖头就迳自睡去。新娘子在房中坐了一夜,两只红烛静静燃了一夜,溢满的烛泪沿着烛身不断落下,斑斑点点,染红了整个烛台,如新娘子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