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离红枫

竹锦先行离去,挽玉留了下来,她说:“璎儿,走吧,离开这里。”

我淡淡道:“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

我冷笑一声,带着残忍:“我还没有毁了他,我要亲眼看着慕容析毁在我面前我才能走。”

她皱眉:“璎儿,你何必呢,他毕竟,毕竟也是为了爱你。”

“为了爱我就将我毁的这么彻底么?我的亲人,爱人,全都毁在他的手里了,我要看着他完了才甘心!”一句句道来,这样的痛,这漫长时日里的悲,此刻我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了,不怒,也不悲,仿佛这就是我生来的责任,一点点将这个男人毁灭殆尽。

“璎儿?”挽玉有些不确定地抚上我的脸:“这真的是你么?那些谣言我全都不信,竹锦说你变得残虐我也不信,你以前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苦笑:“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挽玉,你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亲亲划过指尖,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鲜血:“是慕容析,是他让我变成这样的!”

“璎儿,跟我走吧,忘掉这一切,你可以重新开始。”

“怎么能忘掉呢?挽玉,你不知道我受了怎样的苦,我要亲手毁了他!”我笑道:“不会多久了,今年十月,高嘉国就会攻破封国的最强防线进入国内,不出两个月,封都便会攻破,慕容析也就毁了,整个封国遍地都会开满艳丽的红花,那景色该是有多美啊!哈哈,想着都让我高兴呢。”

“璎儿,你,怎么能这样?这里是生你养你的故国啊。”

“故不故国都无所谓了,我只要他毁了,我的故国也从来就没有怜悯过我。”我环顾周围华丽的摆设,故国,故国是一片悲凉的土地,金色的牢笼,夺去我的所有,还要禁锢我的灵魂。

“璎儿,放弃这样的想法,跟我走吧。”她还是那么温柔,凄楚的震惊后又是温和的包容,像是慈祥的母亲包容自己孩子的一切,关切而真挚:“我不想你被仇恨冲昏了头,你曾经是多么善良美好的人。”

我呵呵笑道:“那是曾经的苏红璎,现在的我,什么也不顾了。”

探究地看着她:“那么你呢,你就不恨他?他欺骗了你,你嫁给他,却只是一个假的身份,你永远也不是他爱的人,他那么爱我,你心里就不怨,不恨?他也是你的丈夫。”

她并没有被我的问题难道:“不恨,我能有一个孩子就很满足了,你也放下仇恨吧。”

“哼哼……”我好笑,“表姐真是菩萨转世啊,他这样对你你都不恨他,还试图来点化我,但我不是菩萨,也不是凡人,是点化不了的妖,恐怕要让表姐失望了。”

“璎儿。”挽玉望了望熟睡的清儿:“那清儿呢,你有没有想过她。一旦你的双手沾满了万千鲜血,毁灭了自己的故土,封国的臣民不会就此罢手。”

清儿么,我怎么没有想到她?如果真的毁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那我在这片土地上还有立身之地?将来清儿怎么办。

看出了我的犹豫,她又道:“她需要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做一个快乐平凡地女孩。”

她的话像一股猛烈的洪水冲在我的心头,一片愕然,那些终日覆在心头的仇恨,悲凉,厌恶与浓浓的血腥冲落干净,挣扎着,看见了一片清明。快乐,平凡,这写字此时离我那么遥远,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失去它的,它曾经离我那么近,那么近。

转头望着那张沉睡的脸,细嫩如白玉般的肌肤,好看的眉眼安静的闭着,粉粉嫩嫩的嘴巴微张,小小的拳头握在胸前,暖暖的阳光照在殿堂的竹篮上,此刻的安宁更如一记重锤敲在我心头。她那么干净,纯真,什么都不知道,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双手,白色的宫装洁白如雪,但似乎又能看见滴溅着的点点红梅鲜血,一股极度的厌恶涌上心头。

清儿,她应该要干净美好的,洁白无尘。不要像我这样,一颗破碎的心,一段残缺的血路。

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压下心头沸腾汹涌的凄凉与不甘,恨吗?不是不恨,只是无力再恨。

许久,我看向挽玉道:“好,我跟你走便是,只要你能带我走。”

我什么也没问,没问她怎么知道慕容析的真实身份,没问她是怎么进来的,也没问她如何带我离开,但只要是她,我便是将生命交到她手中的信任,她从来,都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没有丝毫欺骗。

我望向一旁的湾采,安静地站在一旁,收到我的目光,也不躲闪,反而平静地望向我,毫无畏惧:“娘娘若愿意让湾采跟随,湾采愿意跟随娘娘一辈子。”她其实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子,你对她的好,她全都记在心里,是慕容析放弃了她。

夜至三更,栖凤殿的雕花沉香桌案上的烛台缓缓转动,随着它的转动,桌案下密实的地面竟是一道漆黑的门,绵延的阶梯深入黑暗的尽头。

一系列熟练的动作后,挽玉挽玉抬头,温柔的眸子此刻特别的明亮,坚定无比:“璎儿,从这里走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看着那黑深的入口,有一瞬间晃神,仿佛那并不是我要逃离牢笼的出口,而是那无情的命运向我张开的血盆大口,此刻正得意狰狞地笑着欢迎我走进他另一场残忍的捉弄,一点一点被黑暗吞没。

“璎儿?”听到挽玉的叫唤,我直直望着那张温柔姣好的容颜,依然如水的温柔,依然如玉的美丽,然而,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挽玉,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无形的改变让我觉得不安,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她的神情依旧从容,看不出任何异样:“璎儿,不要问我,我只是想救你出去。”

转身,我将清儿抱在怀里,慢慢坐下,淡淡道:“挽玉,你从来没来过皇宫的,怎么对这里如此了解。”

此刻所有摆在我面前的路都有可能是另一个铺好的陷阱,我并不是怀疑她,而是怕她都是被利用的,并且,出去后,她又将何去何从。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荡开了欣慰的笑,她明白的,明白我的担心。她蹲在我面前,像小时候安慰伤心时候的我一样:“先出去好么?等你离开了这里,什么都会明白的。”抬头小心地望着我,美丽的眸子竟然是深深的恳求和期盼,她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过,那深到骨子里的哀求像是一颗积淀千年的泪滴入我心中,一阵不忍。我软下声音道:“好,我跟你走。但是,挽玉。”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不要骗我,好么?”

挽玉轻轻揉了我的头,道:“我从未骗过你的。”

是啊,从小相伴我长大的她,从没有骗过我,她能看懂我的心,我们就像是两株并蒂而开的花,分开的是躯体,根却是连在一块。

她是我可以将生命托付的信仰。

我让湾采带着清儿先走。挽玉看着我,带了丝疑惑,我说:“你们先走,让我再坐会吧。”

挽玉什么也没说,但我能看出她的担忧,安慰道:“放心吧,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呆一会,我会走的。”

华丽空旷的大殿,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寂寞,一声素白的女子独立殿堂中心,神情淡漠地环视周围的一切。这里的摆设与初来时并无多大诧异,我回忆在这里见到慕容析时的惊愕和压在内心的悲凉,那时,他一脸的笑意,缓缓说道:“璎儿,好久不见。”

那缓缓走来的身影,让我想到了在苏府那片血海中看见子卿的那一幕,然而,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是悲愤,是苦痛,还是嘲讽,也许,都有吧。

他们都同样以爱的名义毁了我最珍视的东西,然后妄图用自己的心来代替我被毁去的空缺,明明是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残忍,为什么我能不顾一切地背叛仇恨爱上子卿,却那么执意地要毁了这个同样伤害我的男子?

我曾经问自己,爱情到底要怎样才能开出花来,为什么同样的道路,走出的是两个不同的极端,爱由心生,却不知爱从何来。

踱过浮金云母地砖,明亮的烛火照亮了袅袅生烟的黄金雕凤熏炉,月色鲛丝纱曼,千年沉香木椅,这里的一切都华丽得像梦境,然而在华丽的外表下,究竟埋藏了多少在皇权强势下滋生的血珠与泪滴?

那个洁白如莲心的女子,就是在这样华丽的殿堂中,一次次的伤心,无助与思念,绵延的悲伤将她吞噬,最终染黑了那颗白如莲蕊的心。今天,这个黄金铸成的牢笼又欲禁锢一只火红的妖,黄金楼台,笙歌曼舞掩盖了撒遍宫土的艳艳鲜血,百年过后,流砂一覆,朱红的宫墙内,仍然是所谓的威严神圣,不容玷污,谁还会记得这片土地下化为尘土的泪与血,还有那些用泪和悲哀洗出的森森白骨。

这便是皇家的特权威严,多么肮脏的地方,却用了这么华丽的外表来掩饰罪孽,多么讽刺。

大殿中央摆着镶金凤凰软座,曾经多少次,慕容析在这里与我同坐,也在这里轻轻一开口,便定了多少人的生死,那个座位,是用多少无辜的鲜血才染成现在夺目耀眼的金黄啊。虽然那些鲜血因我而流,心中竟生不起一丝愧疚,有的,是满满的嘲讽。

那个座位上,唯一干净清平的时刻,是那晚惊讶又欣喜地望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女子在殿堂中尽情舞着一曲熟悉又陌生的舞,那时,满目的缈缈白纱,唯有眉心一颗朱砂泪痣熠熠闪着红宝石般的光。人未变,却是事物全非,心中丝丝生出的悲凉含着咸咸的苦涩,但我的心是干净的,那一刻,她让我忘却了身边的那个人和身下代表地位的高座,时光仿佛回到了锦瑟坊的练舞房,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轻踩的舞步,虽然有些生涩,但我还记得。哼着曲调,没有琴,我照样能舞,明艳的烛火,华丽的殿堂,没有观众,没有歌酒。旋腰,甩袖,屈膝,仰面,孤凤独舞,其哀如何,其悲亦如何。一场自己的舞,无需观者,无需乐伶,苦痛自知,美丽自知,唯有那飘渺的命运,谁也不知。

旋身,回首,忽见一排排整齐的烛火明亮得刺眼,红色的火焰盈盈摇曳,是谁的泪,滴落得如此整齐,灼热得烧人手心,刺痛双眼。甩袖,舞近,捧着精致的烛台,忽如飞于九天的凤凰,舞得洒脱奔放,振翅欲冲破天的禁锢,飞向更远,更自由。穿梭在层层帷幔飘动的殿堂起舞,直到整个栖凤殿的大殿开满了艳艳烈火红花,犹如传说中走向地狱的路途布满的曼珠沙华。

片片火花愈开愈艳,渐渐蔓延吞噬开来,烧了吧,让罪孽与无辜的血泪共同焚烧殆尽,一起埋于地下,开出艳红的花朵。

满意看着烈烈跳动的焰火,我转身,走入暗门。

大火很快便会惊动慕容析,不久后就会发现我们的失踪,真想看看他那时会是怎样的表情,焦虑,痛苦,想到这,不禁勾起了嘴角。毁不了他的江山,也要烧了这个囚禁我的牢笼。让他知道我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却永远都找不到,这会不会又是另一种痛苦呢。

清儿在我怀里一直很安静,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尽头,挽玉打开的门,朦胧月夜下,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不远处。她轻轻唤了声碧云,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浓浓暗夜中走出,虽然是男子装束,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对明亮的眸子在月夜下流动熠熠光彩,无了之前的病态。她似乎不确定地小心唤了声,姐姐。

这一声姐姐犹如一支时光利箭一击中的,往事如流水翻涌而来,那些平淡柔软的日子,她曾无数次用这样清亮的声音唤我小姐,叫我姐姐,那些嬉笑弄蝶花的日子,那些相依不弃的岁月,我们曾经一同用年轻的手撑起同一支油纸伞走在滴雨的翠竹林中,时光静好,一切犹如昨日梦。

上了车,我疑惑看望着还在原地的挽玉:“挽玉,一起走吧。”

朦胧的月光下,她笑着,朦胧而美丽,依然温婉如玉的笑,却蒙上了清脱的神情,是诀别的笑。似

乎预感到了什么,心下猛的缩紧,仍听到她温温道:“璎儿,我是走不了的,我的儿子还在他手里,我必须回去,你要好好的,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走得越越远越好。”那笑,绽开犹如清丽的昙花,美丽悲凉,瞬间将我的心冷却得冰凉刺痛,想要拉住她的手,却见她收起温柔的笑,沉声道:“璎儿,保重。”

伸手,却只是抚过她的衣角,看着她决绝的笑含着无法用言语道尽的深情,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相见的时日,我欠她的,永远无法偿还。人生在世,无知无觉中,欠的,还的,永远是无法赎完的罪,挽玉是,如砂是,碧云也是。她们都是美丽干净的女子,却是浅薄的缘分。

还来不及挽留,来不及道别,只见她猛地扬起手中缰绳,用力击中了马身,我还未说出的话语哽咽在了喉咙,淹没在滚滚的尘土中。

马车绝尘,回头只见她纤细的身影在朦胧月夜中坚定地迎着夜风,青丝乱舞,看不清面容,是喜,是悲,是怨,亦或是恨?都埋藏在那片漆黑的身影中,她叫我忘掉仇恨。可笑,我是怀着仇恨离开的,那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潜入王宫,当发现慕容析的骗局时,她,难道真的没有恨过?

身后,是滔天的烈火,将天边都染红了一片,像是溅在半空的血色。那么美丽的红,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爱的,恨的,痛的,怨的,都埋葬在冲天的艳红中,从此,苏红璎埋葬在那片火海中,与那方宫殿的血腥和土地下未知的无定骨共同化为灰烬。

那个因一张倾国容颜而遭遇种种不幸的女子不会再为爱奔波辛苦,一切都烧了,焚尽沧海,埋葬桑田,还有世间无尽的爱恨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