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床,九龙椅,鲛绡透,明黄纱帐静静垂下,那龙涎香的烟垂直了上升,淡了,散了,整个寝殿却是连一丝风也不让放入。
细细黄金链静静躺在地上,秋日阳光撒了一地,照耀出闪闪的光芒,连绵缠绕在纤细洁白的手腕上,一切都很安静,静得可怕。守在门口的侍卫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挺直了腰身目视前方炯炯有神。
无任何预兆地,纱帐被掀了开来,一袭黑衣的慕容析进来,面容平静,依然看得我一震,不由自主地就朝后退去。
“你在怕什么呢?”风平浪静的语气,更令人骇然。
身后是坚硬的强,无从可逃,他的手伸过来,像毒蛇一般,冷冷看着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是淡淡笑着,云淡风轻,但我知道他手里的筹码有多大。
马车还未出十里,一如年前无数次的逃亡,御林军围了一堵墙,火把明亮,连着身后烧着的栖凤殿染红了整个天空,他高高坐在圣驾上,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似笑非笑。
那一刻我的心便凉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这是最后一次逃离,失败了,就永远别想离开他身边。
然后,看着他,我笑颜如花。
冰冷,随即像蛇一般从脊柱幽幽往上爬,心里一个寒颤,逃不出他的手心,还记得上次逃离的代价,他是如何对待我跟碧云的。
我说:“还是没逃掉,我认了。”
他的面具终于碎裂,爆发出汹涌怒火:“为何你总想着要走!朕对你不好?朕将整颗心整个天下都送你面前了,为何你还是想着要走!”
我说:“我只是想离开你,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为何你总不满足我?”
他的怒火震得整个天空都在颤,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淡淡。
然后他不再说话,火光下的额头上有青筋一跳一跳的,许久,才冷冷吐出一句:“你就这么想离开朕?可这一生,你也只能是朕的皇后!”
“璎儿,这是你自找的。”
我说:“皇上,这是我自找的,但是你从未给过我想要的。”
“你要什么?”
“苏红璎要的,穷其皇上整个江山也无法给。”
“那么,你就好好做朕的皇后!”他的眸中一片清冷,“将马车押回去!”
栖凤殿一把大火被烧了个大半,我被关到了他的寝宫,细细的金链扣住手腕,他说,再也不会让我逃了。
我淡淡的,这一次后,根本就没想过再逃,这一生,就此过了罢。
我以为他会百般折辱我,不料只是说了几句硬话就转身离去。长久以来的了解,他越是这样,往后的暴风雨会越大,想起他的云淡风轻,湾采,碧云,挽玉,竹锦,还有清儿,这许多人,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越想,心里越是害怕,又如死了一般,只是坐以待毙。
他靠上来,轻轻咬了我微微颤抖的唇,用低沉的声音问:“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避开他的碰触,低眸,瞥向一边。
“当年你是如何承诺我的?璎儿,看着我说话。”强行掰过我的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深不到底。
当年他那般逼我,用碧云作为筹码,那时的我说,好,我以后再也不逃了,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再不惹你生气……求你,求你,放了她……
那时就已经不能逃了,如今一战是覆水难收,我是他掌中的玩物,唯一依靠的就是他的心。
我说:“那时我说会好好听你的话,不再惹你生气,不会再想逃出去。”
“那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嗯?”
那声音拖得悠长,好似冰冷的毒蛇,一点点爬上心头,冷得我浑身冰冷。
我无力看着他:“皇上说如何办便如何办。”
“这可是你说的。”
他扬了抹冷笑,道:“既然这样,那就都将她们杀了的好,斩草就要除根。”
身体不由一震:“你要将清儿怎样?”
“你说她会怎样?他是穆子卿的孩子。”
我笑:“对啊,他是穆子卿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将她怎样。”
“你就这么肯定?”
“她就是我的命,她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威胁朕。”
“威胁又如何,只要你一天放不下我,我就能用自己威胁你!”
“不愧是我的璎儿,说得真好。”把玩那金色的链子,他又问:“那其它人呢?碧云我已经绕过她一次了,这一次绝不会饶恕。”
“那皇上想如何处置?”
“璎儿再猜猜。”
“你不会杀她。”我说,“那样只会让我更恨你。”
“但她对你有非分之想,这样的人留不得。”
“她只是一个女子。”
“是女子又如何,依旧可以帮你离开我身边!”
仔细把玩我的手,明明是低沉的声音,醇厚好听,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并不出声。
不久,他似商量般问:“将她永远囚禁起来如何,只要你再逃一次,朕就在你面前千刀万剐,像以前那些宫女一样,朕已经很仁慈了。”
我说:“既然皇上决定了,就这么做吧。”
知道他等着我讨价还价,但我没有力气了。
“看来璎儿很满意朕的做法。”
“你直接说其他人怎么处置吧。”不想跟他兜圈子,反正,这次过后,没有任何牵挂。
“湾采贬为官奴,终生不得踏入封都一步。”
我默默坐着听他的裁判,毫无反抗之力,也不想反抗,我还是原来那个冷心冷情的苏红璎,这些被我利用过的人,他们的死与我何干。
“柳强方因走私官盐,按照封国律法,抄其家产,逐出封都。”
连挽玉都一起获罪了,他真是半点不留情面,我说:“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妻子。”
他冷哼一声:“朕的妻子只有你一个,朕爱的只有你,她只不过是你的影子罢了,她要是乖乖听话待在家里的话也就罢了,看在他为朕生了皇儿的份上朕才没真正发落她,否则就是她全家的人头也不够朕来砍!”
“至于朕的孩子,自然会得到一个皇子该有的待遇。”
我不再出声。
“璎儿,竹锦楼的茶可好喝。”
身体微微震了一下,他连这个也知道了。
“那茶确实好喝,当年,我跟皇上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璎儿记性真好。”
我细数早晨的秋阳洒落在屋内,不再理他。
“你说将竹锦那双灵巧的手砍下来送给璎儿如何?”
我说:“皇上随意。”
他捏着我的下巴道:“璎儿真是心狠啊。”
我淡淡笑着,艳红的眸子死水般:“皇上过奖了。”
“那朕就如此处置了,包管璎儿满意。”
说罢甩了袖子就要走,那背影冷硬得萧索,带着一种绝望,刺得人心一痛一痛,他是封国的天子,天下霸主。
“皇上!”我拉住他,随即贴上那萧索的背,从后环住他的腰,冷硬的身子微微一震,便僵硬得不再动弹。
宽厚的背,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他是天子,也是人,也有心,伤痕累累。
“皇上。”轻轻叫唤,脸颊贴在他的背上,“皇上,慕容析……”
他只僵硬地站着,听不到他的心跳,我也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
他的手覆上了我的手,温暖宽大,连带着动作都显得笨拙,我只是轻轻地,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
靠着他,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放了竹锦,将碧云送到北地去,不要虐待她,让她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告诉她们,苏红璎为了保全自己抛弃了她们,这样恩将仇报的人,忘了也罢,今后只当苏红璎死了,让她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远离这段是非。”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他的声音沉沉,抓着我的手更加用力。
“今后璎儿就是你的了,我会好好做你的皇后,生是慕容析的人,死是慕容析的鬼。”
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他只是沉默着,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许久,他拉开我抱着他的手,转过身,看着我,眸子漆黑发亮,压低着嗓音:“我不要你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你爱我,只是因为穆子卿的死,你无法原谅自己,其实你早就爱上我了,所以你才想逃是不是,是不是?”
第一次看见他紧张的样子,他总是云淡风轻地笑,要么就是阴郁的脸总有化不开的惆怅,却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帝王也有如此生动的表情,看得心一阵阵发疼。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句话我说不出口。
“看着我,璎儿,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他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那样黑的眸子,直看到了人心里去。
我说:“慕容析,我会好好做你的皇后,做你的女人,这就够了。”
“不够,这不够!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的心是怎么想的!”
我说:“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很累了。”
他执拗着不肯放过,摇着我急切地问,似乎整个世界都要压下来,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炙热,我就要无法支撑。
“慕容析,我……”
我没有说,猛地咬上那张不断逼迫我的唇,抱住他的身体,像母兽一般的啃咬他,如此迫切,明明什么都没有了,连心也没有了,只有这个身体,这个身体还有利用价值,我能给的,全给了,能伤的也全伤了,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他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更猛烈地反扑过来,在口腔掠夺啃咬,带着压抑许久后的释放,一切都爆发了,汹涌澎湃,狂风暴雨般,理智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些年来,他从未成功碰触过我,因为一个坚持,因为我拿性命的坚持,即使我是皇后,他名义上的女人,他从未真正得到过我,此刻却是我主动地,点燃了火焰,将身体交给了他。
秋日的阳光静静变换角度,殿外安静沉死了一片,无人敢喘上一口气,殿内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
天地旋转了,那明黄的纱帐成了暧昧的喘息,他将我压到床上,不断撕扯身上的衣物,手上的链子不断响着,结合彼此的撕咬,成了催情的乐音。
可是那漆黑的眸子为何还是如此哀伤,只映着我的身影,有一双红色的眸子,明明是不祥之物,明明恨你,为何还要如此,至死方休。
他进入的那一刻,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塌陷了,这么久的坚持,就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从此,我真正成了你的女人,慕容析的妻子,封国的皇后。
有热辣的液体流出眼睛,是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欢愉如此悲伤,我还能看见子卿的脸,也记得慕容析的悲伤,命运给我设了一个笼,将所有人牢牢圈住,我们只能相互伤害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那么,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恍惚中觉得一切都涣散着,烟硝了,云灭了,城墙坍塌,我不是自己。
他的身体很热,灼热的刺穿了我,那样极致的欢愉中,眼泪不断流着,看着他的容颜,似乎就不认识了,似乎听到他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深情而悲伤。
“璎儿,别哭了,我爱你,我爱你……”
爱过之后的明天是什么,如我一般,还有明天么?
我说:“我没哭,慕容析,我是你的了,我终于是你的了,你高兴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遍遍抱着我,不知疲惫,眼睛那般漆黑,有情欲,有伤痛,还有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都痛着,是他伤了我,我又伤了他,一轮又一轮的报复,酿成一坛辛酸的苦酒,过去,就过去了吧?
最后,他抱着我,竟然哭了,像个孩子般呜呜咽咽,我望着头顶的纱帐,觉得这一生从未如此长过,好似我已经活了好几百年或者几千年,轮回了许多世,而每一世都是如此的悲伤,他就一直在我身旁。
我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说什么。
他说,璎儿,你总是如此狠心,对我,对你,对任何人都是。
他说得极对,我确实狠心,对你,对我,对任何人都是,我也不想的,可就是想坚持一点自己的心,等什么都不是了,我依旧坚持着,你们都说我狠心,我只是狠心地屹立在废墟当中,你们都要我倒塌了才说不狠心,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沦了。
于是又是一轮一轮的错误,我的狠心如同利剑,刺穿了许多人的心脏,毫无生还的机会,子卿是,你也差不多。
可那屹立,还是塌陷了,慕容析,你赢了。
据说,那一天在御书房求见的大臣等了一整天,不见天子召见,据说,那一夜长明灯火亮了整个前清殿,我说,那一生从未如此漫长过。
第二天,我说:“让我见见她们最后一面吧。”
慕容析说:“她们已经走了,我也不愿让她们再见你,忘了这些,当做前尘往事,你只能是我的。”
“清儿去哪里了?”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会自由,安静,没有尘垢的成长,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我点头:“一切都结束了。”
他从后面搂着我的腰,嗅着我的头发:“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是,一切才刚刚开始,我是你的皇后,你是我的慕容析,这次,真的,再也不会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