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明有湘

栖凤殿要重建,我住在慕容析的寝宫前清殿,身边的侍婢都换了新人,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秋天就这样来了,慕容析照样做他的皇帝,我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后,没有人提从前的事,也不再有人上书弹劾我,似乎本该便是如此,我是家世显赫的官家小姐,入了深宫,得了皇帝宠爱,入主了中宫,大臣妃子毫无异议。

我是他宠冠后宫的璎皇后,他是他的封国天子。

慕容析说,将后宫散了吧,我只爱你一个。

我说,你是皇帝,你做决定。

其实散不散去都无所谓了,原先想陷害我的妃子都死了,剩下几个都是安守本分的女子,不得宠,不敢争,留着也是在这个牢笼中白发寂寞等死,放了她们出去倒是好事。

然后他真的解散了后宫,只留了三个妃子,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的母亲。

我说:“留着也好,这个后宫不至于如此冷清。”

他的眉毛皱了皱:“璎儿,你不开心。”

我说:“没有。”

“那你笑一个给我看。”

我对着他,想拉出一个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的期待顿时灰暗下去,慌乱抱着我:“不要笑了,璎儿,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我也想笑的啊,可为什么笑出的是一颗颗眼泪。

我不再逃了,就在这个皇宫陪你到老,到死,你可满意。

黄金雕镂的寝宫里,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慕容析问我:“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反问:“为什么要开心?”我的翅膀都被你折断了,你以爱的名义囚禁了我,为什么要开心。

他说:“你爱我,比爱穆子卿还要爱我,我比穆子卿还要爱你,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

我笑:“是啊,你终于得到了我的心,比爱穆子卿还要爱你,可我背叛了他,连心都被你抢走了,为什么要高兴?你要的不就是我的人我的心,现在都得到了,你又为何不高兴?”

“我要你幸福,我就会高兴。”

“呵,那我是永远都不会高兴的。”

他抓着我的肩咬牙切齿:“你这是在报复我,报复你自己!”

我说:“我就是在报复自己,报复自己连心也被你夺走了!”

“你,你……”

他青筋凸现,极其愤怒,指着我连话也说不全,最终只是抱着我,沉沉叹息。

“我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璎儿……”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你,报复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身上的链子解开了,我是封朝开国以来第一个长住皇帝寝宫的皇后,恩宠繁华不断,但不用担心结党营私,因为我没有任何的依靠,也不再有野心。

慕容析说将栖凤殿重建,建得更加庞大复丽,我说,建就建吧,劳民伤财,这都是一个帝王做的决定。

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为了一个女人弄得整个朝堂后宫鸡飞狗跳,他也不是一个好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死死不肯松手,他注定是个亡国之君,因为我的存在。

他每日处理朝政,工部的官员关于栖凤殿重建的事都来问我,我每次都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吧。

做在明黄凤椅上,艳丽的宫装,绝色容貌,加一双盈盈泣血的眼眸,沉沉寂寂,好似画中历代先后,他们总是恭恭敬敬,不敢抬头看我,不知是敬还是畏。

这样的日子很沉闷,我的心已经不在了,还是觉得累。

有时不经意就会将身边的宫女唤成湾采的名字,她总是轻声细语恭恭敬敬答道:“娘娘,奴婢是明湘。”

这般答了几次,还是恍恍惚惚,似乎从前那些日子就那般冻结,找不到结束的终点。

我说:“你以后就叫湾采吧。”

她仍是毕恭毕敬轻声细语:“皇后娘娘,奴婢叫明湘。”不卑不亢,不容人反抗。

我也不爱跟她计较,只是一个名字罢了,有时记起来会叫她明湘,不经意还是会叫着湾采,她不厌其烦地纠正,我不厌其烦地犯错,似乎这是我们之间小小的游戏,不觉得有趣,也无人发笑,只是为安静的寝殿多了一丝回音。

深秋火红的枫叶明明那般刺眼,转眼之间就凋零完了,我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却是无人回应,只有长长的寂寞,明湘那张姣好的脸蛋如同一轮明月的光辉,总是淡淡,毕恭毕敬地伺候,永远半低着头,对谁都一样。

宫中的岁月其实是缓慢的,那初冬来了后,总是过不去的阴阴冷冷,狂风呼啸,却也不见去年那般的大雪,好似整个世界都在朦朦胧胧因阴沉沉中度过。

慕容析说,等到来年,我带你下江南。

我知道他这是为了让我高兴,也想改善我们的关系。

我说,好啊,那是我的家乡。

然后他高兴地亲了我,像个孩子般笑着。

之后的日子就是他经常伏案在御书房,因为一句下江南,似乎所有官员都忙了起来。

只有我是闲的,整日慵慵懒懒,足足一头金丝雀。

寝殿早早就生起了炉火,地龙也通了热气,我闲闲拨着手里莹润的珍珠,传说,海里有一种美丽的鲛人,她们有预测生命的能力,能歌善舞,知晓天命,最难逃相思之苦,每当月明之夜便对月流泪,那浓烈的相思在月光下化成了美丽的珍珠,直到泪尽,就是她们相思终结,生命止息之时。

也不知她们相思的是何人何物,却有泪道相思。

将那珠子推了一边去,我说:“明湘,给我讲个故事吧。”

“娘娘要听故事,奴婢吩咐宫中乐官过来便是。”不卑不亢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说:“不要,就你讲吧。”

她似乎没听见,小步退了出去。

我喝道:“算了吧。”

她不愿意说也就罢了,这种态度却让我有些恼火,明明就是一个宫女,却如此难以掌控,自称着奴婢,永远都是不卑不亢的神情。

听说,宫中的女子都有故事,都有难以启齿的故事,像我一样。

连回忆都不敢。

没人愿意将自己的伤口拨开给别人看。

我走到她面前说:“我就要听你讲故事。”

“承蒙娘娘看得起,但奴婢不会讲故事。”低眉顺目的恭敬模样。

“你就随便说点什么给我解闷。”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半低着头,想了想道:“既然娘娘想听,那奴婢就斗胆说一个。”

“天上的玉帝有七个女儿,各个长得如花似玉,其中最小的女儿长得最是漂亮,乖巧伶俐很得玉帝王母的喜爱,众位姐姐们也因为她最小而宠着她,因此养成了她骄纵蛮横的性子,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对她的宠爱。”

“某一日,不知哪位姐姐说人间有一处圣地比天界还好玩,众姐妹听了都嚷着要去,这位姐姐‘嘘了’一声,小声跟她们说,要下凡间就必须要瞒着玉帝,否则,一旦暴露就要受惩罚,姐妹们雀跃地应了说绝不透露,然后跟着这位姐妹偷下了凡间,那最小最受宠爱的小妹妹自然是不能错过这样的趣事,第一次偷偷下了凡间。”

“那是一处非常美的温泉,人间自然的景致精巧赛过天上仙池,仙女们一瞧周围没有人,都脱下了身上的羽衣在温泉中嬉戏,玩得太过投入了,所以她们没看见在一角路过的放牛郎,如此的活色生香让他转不开眼睛,他选了放在岸边的紫色羽衣偷偷藏了起来。”

“天上雷鸣闪电,原来是玉帝发现了女儿的偷离,派雷公来捉她们回去,惊慌的仙女们赶紧上岸穿了自己的羽衣飞回天宫,但那排名第七的仙女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羽衣,姐姐们惊慌失措中都顾着各自飞走了,留下她藏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路过的放牛郎发现了可怜的仙女,他装作不知情地问她怎么了,不懂事的小仙女说她的衣服丢了,于是放牛郎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让她骑在他的老黄牛背上带她回到了自己的破茅屋。”

“很自然的,仙女成了牛郎的妻子,她叫他相公,他唤她娘子,她们像平常夫妻那般,男耕女织,仙女虽然骄纵霸道,时不时发脾气,牛郎因为爱她而不断哄着她宠爱她,他以为这样可以过一辈子,特别是当她为他生下一双儿女之后,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后来,那仙女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当初那件羽衣,竟然是被牛郎藏起来的……”

“不对,故事不是这样的。”我半躺在铺了狐裘的厚厚软榻上,听她平平道来,忍不住打断,“是王母娘娘发现了,强行将他们分隔在银河的两岸。”

“娘娘,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她低垂着眉,恭恭敬敬道,“是那七仙女发现牛郎藏起了她的羽衣,让她回不了天界,他骗了她,她生气了。”

“然后呢?”

“然后啊,牛郎还像往常一样地哄她,但她在愤怒之下将他给杀了,然后穿着她的羽衣飞回了天宫。”

“回到天宫后她将她排名第六的姐姐给杀了,玉帝知道后大怒,下令捉拿她严加惩办,可她早就逃了出去,堕入了魔界,从此与天界为敌,弃天下众生于不顾。”

我吃看一惊,问:“那她的一双儿女怎么办,她又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姐姐?”

“皇后娘娘您猜猜看。”

我摇头:“我不猜。”

“天界用她的儿女要挟她,但她说,她恨他们,就像恨他们的父亲一样,天界想杀就杀了吧,于是天界的仙人就在她面前将无辜的儿女生生折磨致死,她连眉都不曾皱一下。那玉帝摇摇头,只能道一声孽障;各路菩萨佛陀双手合十长长一叹阿弥陀佛;仙长道人的佛尘挥一挥,闭目沉吟道天意啊天意。无人能扭转这个局面。”

“当年众仙女下凡是因为排名第六的仙女暗中向玉帝传递了消息,又暗中让牛郎藏起了妹妹的羽衣,不然,为何一切都来得如此巧合,一切都是因为嫉妒,她布下了这个局让妹妹消失。她们本是同根而生的姐妹,她也是妹妹,受了大家几千年的宠爱,忽然底下又多出了一位妹妹,所有人的宠爱都给了更小的妹妹,即使这妹妹骄纵无理,即使她这个老六比她优秀十倍百倍,大家都将宠爱从她身上移到了妹妹身上,嫉妒的火焰让她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让这个妹妹永远回不了天上。”

“只是她狠,却不想妹妹比她更狠。”

候在殿中的宫女不禁吸了口冷气,这确实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出乎意料的好。

“那后来呢,故事的结局如何?”

“还能有什么结局,到了这里,就已经是结局了,娘娘还希望有什么结局?”

我说:“没有了,就这样结局很好。”

“娘娘喜欢就是奴婢的福气。”她说完,立在一侧不再言语,殿中又恢复了安静,轻烟袅袅升起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仔细咀嚼着故事,许久,抬头:“明湘,你再讲一个有趣的。”

“如何才算有趣的故事?”

“跟刚才不一样的。”

“那奴婢就斗胆再讲一个。”

然后她确实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出乎我的意料。

“从前有个农夫,住在山下,他每天要做的事便是不断挑水种菜,菜熟了就挑到集市去卖,换来大米油盐,然后回到家中耕地,种上菜苗,每日不断地挑水种菜,菜熟了就挑到集市去卖,换来大米油盐,然后……”

“好了好了。”我打断她,“要如你这般讲故事,到明年也是一轮轮的挑水种菜没完没了。”

“娘娘恕罪。”她低眸,不慌不乱。

“是什么故事竟然可以说到明年也是一轮轮的挑水种菜!”慕容析的声音忽的冒出来,一众宫女忙屈膝行礼,我依然懒懒坐着,望向面带笑容的他。

我说:“便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好比那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有两个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的那般,皇上有兴趣听。”

他坐在我身旁道:“只要是朕的皇后讲的,朕都爱听。”

然后我真的讲了那和尚的故事,轮回了几个回合,说着说着就大笑了起来,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好笑,笑得真是剧烈,慕容析猛地抱住我,于是再也笑不出来。

他说,璎儿,你终于笑了。

我笑了,但我并不高兴。

要真是那和尚的故事,或者挑水种菜该多好,你没听见七仙女跟牛郎的故事。

之后的几天,慕容析都一直保持着好心情,明湘一直跟在我身侧,只是再没让她讲过故事,她应该也是慕容析安排的人,宫中的女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已经知道她有一个怎样的故事了,她的心中充满了恨和不甘,就像那堕入魔道的仙女,可她又从未表现出来。

自从那故事之后,慕容析让乐官准备了许多讲故事的人,随时等待我的召唤,无聊之时也叫过几个,可那故事都平平淡淡,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梦中偶尔还会看见那仙女愤怒决绝的样子,牛郎爱她,但不该骗她,可不骗她又怎能留住这样的仙女,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牛郎死时,不知可曾后悔。

这哪是什么牛郎七仙女的故事,分明就是故意讲给我听的,明湘,结局你可曾预料。

冬日的天气依旧沉沉闷闷,不见太阳,也无大雪,仿佛上苍就是这般悲伤,从未展颜。

这天空,在哭泣。

我不再听故事,那些终究不是我能左右,徒增惆怅。

恍恍惚惚中,我问道:“湾采,你可会医?”

“娘娘您错了,奴婢是明湘。”

看了一眼不卑不亢的宫女,又是走神了。

“那你可会医?”

“娘娘不舒服,奴婢马上去传太医来。”

“回答本宫的话!”看着她,低声喝道。

她同其它犯错的宫女般低垂着头后退,我知道她不是怕了,这只是她的保全之策,她不愿回答。

“罢了。”挥挥手让她下去。

她只是退到一边不曾离开。

她跟湾采不一样,又总觉得哪方面像极了她,说不出的像,曾经在大火中救了我一命,又获罪的宫女,她是慕容析的弃子,也是我的弃子。

她在时,总喜欢抱着我的清儿,那孩子一哭闹,连我也哄不住,却能在她怀中安安静静,她会用药,身上淡淡若有若无的药味。

然后我再问她:“你可认识湾采?”

她摇头:“后宫女子如此之多,当初她在娘娘身边时,也只是听过,未曾见面。”

我看着她,皎洁如明月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身体懒懒的,也就不再问话。

那龙涎香渐渐悠长了起来,沉入梦乡时,我的清儿去哪里了,她可曾好?她是子卿跟我的骨肉,唯一的延续。

其实,一切都可以变的,就像当初恨着的湾采,恨着的慕容析,如今开始怀念了,那时起码还有一颗鲜活的心,如今,什么都沉沦了,还是没有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