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呆在寝宫哪儿也不去,工部官员来来回回请示也就那几句话,除了明湘,所有宫女太监都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她们都怕我,不敢表现出来,可那无意之中的害怕是散到空气的,我能感觉。
慕容析说,你该到外面走走。
我说,去哪儿呢,去哪儿都是一样,去哪儿都是皇宫。
他说,去御花园吧,梅花就要开了。
我说,等下雪了再去吧,没有雪的梅花就不好看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抱住我说,璎儿,你再等等,等来年开春了,我带你到江南走走,看看你的家乡。
我不想到外面,我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吓人,那样刺目的红色眼睛,我的手还沾染过那么多人的鲜血,曾经大家都说我是妖,虽然没人再敢说这句话了,可没人不在心里这样想。即使我是他们的皇后,是慕容析最爱的女人,即使我不在意了,我还是不想出来。
慕容析想方设法想让我出去走走,外带的结果就是明湘找许多的借口让我出去,有时那借口令人哭笑不得。
“皇后娘娘觉得这新进贡的君山银针如何?”
“还是不错。”
“既然这样,那去琳湖走走如何?”
“不去。”
“娘娘,已经腊月初一了。”
“那又如何?”我冷冷看她。
“咱们出去走走吧!”
“为何?”
“因为今日是初一。”
“……”
这似乎又成了我们之间新的游戏,我只是不愿出去罢了。
慕容析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们这样的游戏,他拉着我要出去走走,我说,那就走吧。
宫中这些地方我大都去过,后宫基本空虚了,即便处处有人打理,还是显得冷清了些,我出来的次数还是极少,整日闷闷的,人也消瘦了下去。
慕容析开始着急,大量的补药补汤送了过来,吃了下去也没多大作用,我知道有些地方是病着的,不是药物所能医治。他每日下朝后都尽量陪我说话,到花园湖边走走,他说他明明什么都给我了,为什么我还是要渐渐从他身边离去。
我想,离去也许是最好的。
今年的雪来得迟了,终究还是来了。
风儿刮的不大,但那雪却是下得极大,簌簌落下也不知疲惫,轻飘飘的,不带一丝风儿,好像这个寂寞的皇宫。
明湘说天气冷,但也不能总闷在寝殿,还是出去赏赏梅花。她的话,我知道是不能拒绝了,也懒得拒绝。于是上了暖轿,捧着手炉,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那梅园。
那里的宫人早接到消息,做了万般准备地迎接。于是,那梅花也不再清高,似乎也精心打扮过一番才来迎接我,一切都俗不可耐,便连那淡淡的梅香也做作得可以。
淡漠看了几眼,甚是乏味,本想上暖轿回宫,却听见几声清脆的孩童声,欢快叫着“花儿,梅,梅……”
这个宫里死寂得太久了,无邪的童音划破了干枯的表面注入了泉水,差点忘了,这里还有孩子的,慕容析的孩子。
循着声音找去,不顾明湘有点为难地阻拦,只见一个妃子打扮的女子抱着粉嫩的小娃,小小宫女撑着油纸伞挡雪,见我出现真是大惊失色,进退不是,似万般不愿地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我点头,眼睛只看着抓着梅枝笨笨挥舞的小娃,那嫔妃见此,忙哄着道:“辰儿,来,说见过皇后娘娘。”
那小娃抬头看见我,先是愣愣,只看着我的眼睛,那妃子吓坏了,忙摇晃着转身哄他,那宫女却是吓了个哆嗦,就着雪地跪下:“小皇子不懂事,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我不理她,只看着那小娃,抱着那嫔妃的小手松开朝我伸来,用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唤道:“娘……娘……姨……小姨,抱抱。”
“皇后娘娘请恕罪!小皇子他……他乱说的!”那嫔妃的脸瞬间刷白了,忙跪了下来。
我走过去,抱住那孩子:“辰儿还认得小姨。”
前一刻还惊慌失措脸色发白的嫔妃瞪大了眼睛看我,连嘴唇也白得似那地上的雪。
辰儿抱着我的脖子一点都不怕生,小小的孩子,过去那么久的时间,竟然还能记得我,挽玉不在了,他可还记得自己的娘亲。
拉近他的小脑袋,左耳后面有颗小小的黑痣,这确实是挽玉的孩子,辰儿,慕容析将他带入了宫中,得到皇子该有的待遇。
“这不是你的孩子。”对着早已僵硬苍白的女子。
毫无反抗的余地,她却从容了起来:“回皇后娘娘,这确实不是臣妾的孩子,但臣妾却视他为己出。”
看她刚刚紧张的样子,的确关心辰儿。
“辰儿什么时候入宫的。”
“今年六月,已经快半年了。”
半年,这么说,挽玉在带我出宫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辰儿,难怪她会那般从容,慕容析果然狠心。
我又问:“他入宫后,可曾与其他人接触过,比如他的亲母。”
“不曾,皇上吩咐臣妾不能让辰儿离开臣妾的居所,直到最近才答应带他出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闺名华林,只是一个小小昭仪。”
“可有封号?”
“臣妾的姓氏便是封号。”
抱着辰儿走到暖轿:“今儿本宫带辰儿回前清殿,你……”
“娘娘!皇后娘娘!臣妾求您了,让他留在臣妾身边,臣妾会好好待他,比他亲娘还要疼他。”她竟然在雪地里一下下的磕头。
我问:“为什么你这么想要这个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臣妾会像其他嫔妃那样被赶出宫去。”
“你不想出宫?”人人都想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愣了一下,道:“臣妾,想留下来。”
“你爱上他了?!”我不禁讶然,随后想想,也是必然,慕容析那般容貌神情,作为他妃子的,能有几个不爱,她却能愿意为他孤独终老。
她深深磕了个头:“请皇后娘娘成全,臣妾只想留下来,并无非分之想。”
我说:“我只是问问,也没想将辰儿怎样,你明日上午来前清殿抱他回去便是,本宫只是他小姨罢了,他的亲娘,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你放心好了。”
“谢皇后娘娘。”
出了梅园一段距离,回头见那女子在雪地中摇摇晃晃站起来,并无非分之想,宫中这么大,谁又知道。
辰儿在我怀里异常的活泼,扭来扭去,又穿得像团小棉花,他叫我“小姨”,不时又喊娘,我知道他叫的不是我,他在问我,他的娘亲去哪里了,那我怎么说?什么都不能说。
如果我的清儿还在我身边,过几年应该也会像他这样可爱,在我怀中撒娇,扭来扭去,她会叫我娘。
慕容析在前清殿看奏折,听见我进来,抬头的瞬间在看见我怀中辰儿时僵了片刻。
“你将辰儿抱来了。”
“是的,皇上,他还认识我。”
他逗弄着辰儿:“来,辰儿,让父皇抱抱。”
“父皇,嘎嘎……”留着口水的孩子很自然地爬到了他怀里。
“辰儿已经两岁半了,他很聪明很乖巧。”慕容析的眼睛黑黑亮亮,似乎在艰难中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就由你来抚养他,让他喊你母亲。”
“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他有些诧异,“璎儿不喜欢他?”
我说:“我是喜欢他,但看见他总会让我想起他的生母,是我们负了她,华昭仪也会很伤心,就由她来抚养吧,她是一个好母亲。”
我的语气柔了下来,他也立马放松了,“璎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问:“清儿过得好吗?”
他逗弄辰儿的手顿了一下,眼神落寞:“她过得很好。”
“那就好。”
第二天华昭仪早早地就候在了殿外,请她进来时,脸上带着焦虑跟兴奋,一时疑惑,后又恍然,慕容析出去时定然与她打了个照面。
这就是宫中的女人,一个小小的会面都会如此满足,也真是可怜。
那我这天天跟他同寝同睡的人,谁最可怜?
她恭恭敬敬行了礼,抱着辰儿便不肯松手了。
我说:“以后多带他来这里走走,也多见见皇上。”
后面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只见她的脸刷的一下,露出了少女才有的羞红,默默点头,我看在眼里,心平如水。
之后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新生命总会带来无尽的惊喜,看着辰儿渐渐长大,替挽玉,替自己感到欣慰,我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闷,偶尔会笑一笑,慕容析发现了,更喜欢让辰儿过来,对华昭仪也亲近不少。
我想,这样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吗?
华昭仪起初还很拘束,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放了开来。我并不是嗜血的人,也不想再杀人,对她并无恶意,她也渐渐跟我亲了起来,聊一些过去未来,林林总总。
那点皇家的破事又有什么好聊的,她告诉我进宫之初这个后宫是如何的争斗激烈,每个嫔妃都有自己的眼线人马,小的嫔妃要么附着在有权势的身边,要么就自生自灭,这个宫里死了很多人,她们在最美的时候被女人纤细的双手和狠毒的心杀死。
我说,我也杀了这里许多人。
她脸上讪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
忽然想起明湘说的故事,七仙女和牛郎,我说,给我说个故事吧,说说你自己的故事。
然后她就真的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五品官员的次女,出生在总是下雨的江南,她说,那里的雨是最美的,绵绵软软下个没完没了,但就是舍不得它停下,这就叫剪不断理还乱吧,总觉得不下雨的家乡就不是家乡了,所有东西丝丝润润的光亮,带着江南的吴侬软语,邻家女子哼着小调,柳絮柔柔飘着,这才是真正的家。她在这样的雨地里长大,心也同这里的雨一般缠绵,就是在这样缠绵的细雨中她遇见那个不曾忘记的人,青衣儒袍,撑一把旧色油纸伞叩响了她家的朱门,也扣开了她的心门。
他只是来投奔她父亲的世交子弟,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变卖不多的家产后来谋求他的仕途,年老的父亲感怀一下故友不在的哀伤,对他礼遇有加,于是他在她家长住了下来。她明明是爱恋着他的,少女萌动的心思,一个眼神,一句娇嗔就足够表达,他微笑着回应,文文雅雅,好似那缠绵的雨,丝丝点点荡到了她心里。
当父亲毫无征兆地提出他跟姐姐的婚期时,她惊呆了,那下在心里缠缠绵绵的细雨成了冰冷的瓢泼似的刀子,彻底将她的梦打碎了,她似乎都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姐姐,论才情论相貌都在她之上,这里的传统嫁女习俗都是按长幼顺序的,如此算来,一切都轮不到自己,是自己太傻了,才会以为那是她一生的良人,原来错看了。
她还是去质问他,为何不爱她,还要对她那般文文雅雅地笑,问他为何夺走了她的心。
他带着歉意道,只当她是妹妹。
她愕然,妹妹,原来他从来未将她放在那个她希望的位置。
他跟姐姐大婚之后,她不得不强装着微笑面对他们的恩恩爱爱,心里有如刀割。不久后,父亲说,朝廷下令要挑选各地官员的女儿进宫,问她愿不愿意,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他身边,做什么都行!
于是就这样进了牢笼一般的后宫,没有缠缠绵绵的细雨,这里很少下雨,冬天总会有大雪,干燥的空气让她水润的肌肤肤容易皲裂,但这里见不到那个心痛的人,心,也就不会痛了。
然后,她幸运地侍寝,升了位分,又卷入后宫女人你争我斗的激烈中,那一点仅存的江南缠绵雨也在这里耗尽了。
说完后她看着我:“很傻是不是?”
我说:“是很傻。”又说,“傻也是好,后来呢,有过他的消息吗?”
她笑了笑:“自然是有的,父亲每年都会送信入宫来报平安,说他很孝顺,对姐姐也很好,去年还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从一个小小书吏升到了六品官员,前途不可限量,让我在宫中好好照顾自己。”
淡淡龙涎香悠远了,拉长她的叹息:“如同所有戏目般,才子佳人,最终相爱相守,白头到老。”
“要真是如此该多好。”
“莫非不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笑容惨淡:“娘娘有兴趣,可以再讲另一个结局让您消遣消遣。”
她入宫时希望那是他们的命运,他们不再有交集,他是她的姐夫,她是她的宫妃,他要他的平步青云,她得她的红颜白骨,她不傻了,可原来还是傻傻的相信了从小看的戏,相信了才子佳人的结局,原来,那些都是骗人的。
她才入宫两年,姐姐的贴身丫环千辛万苦送来一封信,一切结局都打破了,哪里还有才子佳人,哪里还有花好月圆。那称作是她姐夫的男人升得飞快,勾结其它官员将岳父推下台取代了他的位置,年事已高的人哪里能接受自己原来养了一头白眼狼的事实,竟是活活给气死的。他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华家所有财产,接着就是三妻四妾,将原来的妻子和岳母囚禁在地下室,却是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外人从不知晓。姐姐和母亲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母亲不久就随着父亲去了,姐姐受不了他的折磨,试图逃出去,可又被他发现了,刚烈如她,竟一头撞死在南墙。只有丫环雀儿逃了出来,一路乞讨到京城,带着姐姐的血书,让唯一的妹妹洗清家中惨案。
见到书信,她才真如五雷轰顶,自己真是大傻瓜,全家都是大傻瓜,竟被他骗得如此之惨!她原本不爱那权势,不争那君宠,如今却疯了般要得到那些,每当入夜,总能看见姐姐带血的哭泣,父母死前的模样,那封血书藏在心头好似着火般的滚烫,痛得她泪水直下,白天还要欢颜争宠。
一年后的他,因为贪污受贿,陷害朝廷官员,结党营私等多项罪名入了死囚,知道消息那刻,她哭哭笑笑像疯了般,这都是什么命运,好好的一家人,如今只剩她,剩她在一个不得离去的宫中白头等死。
她托了关系在行刑的前一夜看他,昔日儒雅的人苍老了不少,头发凌乱浑身污垢,她差点认不出他,这哪里还是当年撑着油纸伞青衣儒袍在雨中走来的男子,他再扣不响她的心门,那心,早死了。
她问他为何要那么做,良心可曾安过,可曾悔过?
他笑得轻蔑,一点都不悔,你们都是罪有应得!
她愕然。
他的话就像从一个破口的堤流出的水一般一发不可收,他说,他根本不是她父亲老友的儿子,他是他仇人的儿子!二十年前她的父亲害得他家破人亡,只有他幸免了,吃了许多苦,如今只是将那些苦还给他罢了!
那些话冲破了阻拦的堤坝汹涌着铺天盖地压了过来,让她喘不过气,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报复,没完没了的报复,究竟是谁害了谁?
父亲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不相信,骂他骗人,临死了还要让她不安生,他是骗子,坏透的骗子!
他忽然就安静了,看着她,眸子温润好似那缠绵的细雨。
他说,如果将你嫁给我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报复了,你是这般的灵秀可人,真让人不舍得伤害,可你父亲却将你姐姐嫁给了我,还让你进宫做了皇帝的女人!
她瞬间就懵了,忘了骂他,忘了仇恨,那一瞬就有一座心中高高的城墙塌了下来,尘土飞扬满目废墟三生情灭,她睁大的眼睛怔怔望着他,好似见到鬼魅般,忽然就尖叫一声疯也似的逃了出去,那阴暗的地牢里似乎还能听见他轻蔑的嘲讽,或者是命运张开黑洞洞的大嘴朝她疯狂地笑。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一直淡淡,果如那江南缠绵的雨干了后的样子,她一点也不像江南的女子。
她说:“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说:“戏目都是那才子佳人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结局?”
“娘娘你猜猜。”
“不猜,你们的故事都让我猜,我却最不喜欢猜,就这样也不错。”
“那就这样,你愿意相信哪个结局,哪个结局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