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一震,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约定,差点都忘了,原来还有滔天的恨意,怎的就要忘了,但如今又能作何,一切都脱离了轨迹。
我说:“还是算了吧。”封国灭了,我的一双孩儿如何容身。
他似乎看破了我的想法:“老夫并不是什么说客,只是看不惯一手救下的病人如此作践自己,何况,杨空也并不想染指封国,只是为了完成穆子卿的遗愿罢了,想来,你也不愿自己的女儿永远活在皇上的掌控下吧。”
我说:“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你只要相信自己就行了。”
“容我再想想。”
从那次谈话后,我想了许久,依然不知如何结论,但那换了的药却让我有了一些起色,慕容析的神情也活了起来,赏了杨神医许多宝物,直赞道妙手回春,真是神医,我在一旁看着,并不言语。
但这病真是如何也好不了,我并不是求死,只是心里永远塌了一个地,年岁日久后被尘埃掩埋了,可还是空着痛着,只有死亡可以解脱。
我只是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并不求死。
那一日靠在床头喝了药,明湘忽然告诉我,那个牛郎跟七仙女的故事其实还未结束。
我又奇怪了:“当时你怎的不说完?”
“那时时机还未到,怕娘娘见怪。”
“如今时机可到了?”
“现在不说,怕娘娘以后听不到了。”
“那你说吧。”
“话说,那七仙女堕入魔道之后杀了原来的魔王,成为魔界新的霸主,她骄纵无理也好,蛮横霸道也罢,这里都是以实力称王,所有人对她唯唯诺诺,却再也没有那个对她千般包容万般哄的男人,她开始怀念牛郎,但她已经亲手杀了她。”
“传说在异界有个轮回台,被杀害的亡灵都是通过这里去往轮回的,也可以通过这里回到过去改变什么。那七仙女到了这里,又开始犹豫,她是恨那个骗了她的男人的,如果再回到过去,就永远是男耕女织的生活,做一个村妇,看着他渐渐老去,这个男人会改变她的一生。但如果不去,她如今众叛亲离才发现爱着那个骗她的男人,而她又是魔界的霸主,拥有与天庭对抗的能力,她不愿意舍弃。犹豫着,她又做不了决定,便这般来来回回,在轮回台上来去了千百回,转眼,千年已经过去,她的犹豫成了习惯。”
“最后呢,娘娘肯定猜不到她是怎样的结局。”
我说:“是猜不到。”
“最后啊,她就在那轮回台上被杀了,被她的一双儿女。原来,当年玉帝在各路神仙菩萨面前自然不肯这么残忍的事,只用了两个木头变作那对孩子在她面前处以极刑,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拥有一半仙家血液的孩子接受了同仙人一半的教养,他们被告知自己的出身,一直以有一个魔王母亲而痛恨,千年之后,他们在轮回台杀了自己的生母。”
“他们从小就教育要以孝为先,但也被告知要除魔卫道,没有人告诉他们要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从小生活的环境中,每一个空气都在告诉他们将来要做什么,要斩妖除魔维护正义,他们也知道,在木头变作的他们被处以极刑时,那个做为他们母亲的女人不曾皱一下眉头。”
“或许,那七仙女到死也不明白为何会死在自己儿女的剑下,或许她明白了,或许她是心甘情愿的,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或许,这也是天意了。”
“完了?”
“这回是真的结束了,娘娘还想听怎样的结局?”
“她的儿女就没有问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那般做?”
“应该是不用问了吧,所有人都说她罪大恶极,玉帝王母都以这个女儿为耻辱,他们细数她的罪证,一切都是铁板砧砧的事实,他们从未怀疑过。”
“那她也真是罪大恶极。”
“她其实是有选择的,如果不犹豫,不来来回回走了个千年,那轮回台就是个选择,放弃现在的东西,回到过去继续那男耕女织的生活,有爱她的男人,有孝顺的儿女,百年后,回到她的天界,她还是她的七仙女,所有人都宠爱她。”
“那她为何还是犹豫?”
“谁知道呢,这都是她自己的事,其实故事只是一个故事罢了,娘娘听听也就罢,没必要去深究。”
“明湘,这故事从何而来?”我问她。
她依旧低眸垂目:“奴婢也是从一个老者那听来的,觉得有趣,就一直记着。”
“那这老者也是有趣。”
“是的,很有趣。”
“明湘,你什么时候进宫的。”我歪着身子看着她。
“回娘娘,奴婢是庆元二十年入宫,已经有八年了。”
“我累了,你下去吧。”
“是。”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不知她是有意说出还是巧合,恰巧在我犹豫的时候。
第二天扬神医来请脉时,我说:“让杨空按照约定行事吧。”
他问:“你可想好了?”
“在慕容析不知道的情况下将清儿平安送走。”
他道:“老夫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病不好不坏的拖着,那杨神医依旧每日来请脉,明湘不卑不微地自称奴婢,悉心照料,慕容析一有空就陪着我,讲讲朝中事物,说说江南风情,他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下江南,我说,好,等我病好了。
我知道,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恒儿长得很好,不哭不闹,似乎比别的孩子要乖巧许多,睁着一双大眼无辜地看着我,但他似乎同谁都不亲,不像清儿一样爱闹,也不想辰儿那般粘人讨喜,安安静静的,让我既是放心又是担心。
至今,我也不知他的出生是对是错,但已经出生了,他就有被爱的权利,我依然喜欢这个孩子,至少能弥补一些我失去清儿的痛。
华昭仪经常来看我,有时同其它两位妃子过来,都是说说客气话,有人时,也说不得几句亲密话,倒是这宫里暂时都安静了,没有人争夺那得不到的东西。
辰儿已经四岁了,请了太傅开始读书写字,很是乖巧讨喜,文文雅雅如玉一般的孩子,如同他的娘亲,他叫我皇后娘娘,我说,在没人的时候叫我小姨吧。小小的孩子立马笑颜如花,甜甜地叫我小姨,他似乎还能记起一些东西,对我那般亲密,有时又会悄悄问我他的亲生母亲是谁,她去了哪里。
我说,现在的母亲对你不好吗?
他摇头,母亲对我很好,但她不是辰儿的生母,辰儿记得小时候有个真正的母亲,总是抱着辰儿,教辰儿叫你小姨。
我震惊于他惊人的记忆力,但那些问题无法回答,我摸摸他的头说,等你长大自然就会知道了,许多时候,人都是不能由得自己的,但你的生母是很爱你的。
他很是懂事地点头,辰儿知道了。
他这般的懂事,随着渐渐的长大,眉眼之间越发像极了挽玉,连性子也是一样,小小的孩子很喜欢恒儿,每次一来就嚷着要抱弟弟,带着奶香味儿的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多好一副兄弟相亲的画面。
等我离去了,恒儿有这样的哥哥应当会幸福的。
可那江山宝座,为一个皇位的争执,长大后,他还会如今天这般爱护弟弟,兄弟相亲?
我问他:“等辰儿变成大人了,万一恒儿弟弟惹你生气了,你会怎么办?”
他圆嘟嘟的笑脸满是天真:“恒儿是弟弟,辰儿自然会让着他。”
“那他要是抢走了你很喜欢的东西呢?”
他挠挠小脑袋:“什么很喜欢的东西?”
“比如他抢了你最喜欢的小木马。”
“那辰儿会跟弟弟一起玩!”
“如果是不能分享的东西怎么办?”
“嗯……”他犹豫了一会,下定决心般,“那还是让给弟弟吧,恒儿是弟弟。”
我摸摸他的脑袋:“辰儿真懂事。”
他捏捏怀里小小的恒儿,问我:“弟弟还小不能陪辰儿玩,为什么小姨也总是躺在床上不陪辰儿玩?”
我说:“小姨生病了,没有力气陪你玩,只能说说话。”
“小姨你快点好起来吧,好起来之后陪辰儿放风筝去。”
“好啊,等小姨的病好了后,陪你放风筝。”
我总喜欢给人无法实现的诺言,骗了慕容析,骗了纯真的孩子,如同当初对他母亲的诺言。
辰儿说:“小姨你的眼睛真漂亮,小姨的脸也好漂亮。”
“辰儿也很漂亮,以后定是个英俊的小伙。”
“以后辰儿的新娘子也要像小姨这般漂亮。”
我说:“等你长大了,比小姨要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你一定要选一个心地善良的新娘子才好。”
“什么是心地善良?”
“就是对谁都好,特别是对辰儿很好,不会让你伤心,不论你是皇子还是平民都对你不离不弃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很好吗?”
“是的,很好,就像你娘亲一样。”
“小姨能告诉我娘亲的事吗?”
“辰儿要听,自然是可以,你娘亲知道的话会很高兴。”
然后,我跟他讲他的生母柳挽玉的故事,从我们的孩童时开始,那时的总角之宴多么美好,她一直是温婉可人的姐姐,从小懂事,心地善良,这样的女子,理应获得最完美的幸福,但上苍只是开了个开头很华丽的玩笑。
自然不会说他是如何出生的,如今他的母亲在哪里,即使他是善良的,我也不确定他不会恨我跟慕容析,这乱了一盘的局,不该让下一代来承受,看着他们渐渐长大,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几经折腾,那红颜美人都是过去,我想,我该离开了。
冬天在不知不觉就到了,我的病情又加重,好好坏坏拖了不知多长,慕容析依旧不放弃,我告诉他,也许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扬神医告诉我,清儿已经被秘密送走了,送了另外一个孩子替代原来的清儿,收养清儿的那对夫妇也答应了隐瞒,几年之内或者永远,慕容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我说,谢谢你,也待我谢谢杨空。
他说没什么好谢的,人活一世,总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老夫只是看不过去才伸手帮忙罢了。
我问他我的病还能不能好。
他说只要过了这个冬天自然就好了。
但是这个冬天还很漫长,悠悠岁月里,我觉得一切都在梦中,我的生命在梦中一点点死去,慕容析留不住我了。
我承诺过,这一生我生是他慕容析的人,死是他的鬼。
寻国杨空的军队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杨神医说,计划没有意外的话,明年春天就可以发动了。
我笑了,时间计划得真好,若我熬过了这个冬天还好,若我死了,那计划岂不一场空了?
他如往常一般捋了捋胡子,若你真熬不过这个冬天,那寻国的军队撤退回去,不损一兵一卒,岂不皆大欢喜?
我问他明湘可是你们的人?
他说不是,她只是封国皇宫一个聪明的宫女罢了。
我叹了口气,她确实非常聪明,你们要多加提防她。
今年的大雪来得特别晚,我的病也在断断续续中拖到了除夕,慕容析已经很从容了,从容地以为我只是生病,即使一直病下去也不会离他而去。
今年的除夕过得特别隆重盛大,一来慕容析说要为我祈福去去病气,二来是因为小皇子慕容恒的诞生,为这个国家添了又一丝生气,这是我在宫里度过的第四个年头,应该是没有第四个年头了。
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布局,灯火辉煌,富丽堂皇,宫中每一个角落都洋溢了一种叫喜气的东西,但我的脸上惨白一片,我知道自己真是病入膏肓了,那杨神医来请脉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药方不时更换一张,也只能拖住我一口气,不见起色。
我对他说,要不别忙活了,就这么让我去了吧,一切都结束了。
他摸着白了许多的胡须,清矍的面上一双眼睛犀利深邃,老夫治过的病人绝对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
我淡淡笑了,这老头有时固执得可爱,我说,那就医治吧,看我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新年过后我的病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已经是要烧干的蜡烛了。
拖了这么久,慕容析似乎已经想通,不论我好或不好,他总微笑守着我,他说,只要我是他的皇后,生生死死都无所谓了,他依旧爱我。
我想对他笑一下,但连拉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了。
是一国之君,本就繁忙,但最近似乎特别忙碌,每次见他都是一脸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我想,杨空的计划快要实现了。
已经是二月了,天空似乎不再阴霾,这一天慕容析有些兴奋地跟我说栖凤殿已经重建完工了,比以前更加宽阔华丽,可他舍不得我回栖凤殿住了,他说,等病好了后继续住前清殿吧,那栖凤殿永远为我留着。
我说,那我就一直住前清殿吧,不想再换地儿了。
他抱着我说,有你真好。
其实,没有我更好。
明湘说封国的边界有土匪猖狂,多次围剿未果,慕容析劳心劳力。
杨神医说明日一切将成定局。
这一日慕容析抱我看了新建的栖凤殿,复丽堂皇华贵非常,他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讨喜的神彩,我说喜欢。
可惜没机会入住了。
第二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一如从前的平静,我让明湘抱了恒儿和辰儿过来,辰儿依旧喜欢抱着桓儿一声声叫弟弟,我看着高兴,想抱抱他们,却连力气也没有。
我给他讲了关于挽玉的最后一个故事,那时秋枫红叶烟雨迷离,还是在封都饮茶赏花的少女时日,转眼我却是老了,形销骨立,病入膏肓。
待到傍晚时有嬷嬷来请示要带小皇子回去,我才吩咐了明湘送他们回去。幽静的寝宫里烛火摇曳,那纱帐软软的垂淌着,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残喘度日,下一刻就像那风中的烛火般灭了也说不定,或许,就真的熬不下去了。
迷迷糊糊中,我忆起那寺庙外的初次相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遥远得似过了许多个轮回生死,恍惚如前世记忆。春日暖绿的日子,明明艳艳的两个少女遇到了清清朗朗的两个男子,从此便纠葛不断了,短短的五年时光里,耗费了我一生的力气。
明灭的烛火中,飞溅的血液,如鬼如媚的一双眸子,似乎也远得记不真切,如果能够重来,我想,我还是愿意做那烟雨缠绵的江南中女子。
今年的桃花,真是看不到了。
恍惚中看见慕容析怒气汹涌地走来,开始出现幻觉了。随后身体一轻,被拉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原来不是幻觉,是真的。
“是你?是你跟寻国合谋进军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