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皇上为了苏红璎遣散了后宫,我没有太多惊讶,他能为她做出任何事来,她的专宠,遣散后宫是早晚的事,对大家都好,更何况这个后宫早就没什么人了。
这件事情,是他亲自告诉我的。
那是秋日的下午,阳光金灿灿洒在红枫的叶子上,他从门外走来,身后跟了几个宫人,手里捧着方盘,用皇绫盖着。
以往有赏赐,也是这般送过来,但都是他身边的公公何九琳来传个旨意。
行了礼,奉上热茶,他说:“朕要遣散后宫。”
只是告知,我有知道的权利,因为我也是他的后宫之一。
我说:“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妾也离开?”
“是。”
“那辰儿呢?”
“辰儿自会有人来照顾。”
我日夜的当惊受怕,经过那一次的生病,如今又来一次,我却是平静得很,敛了衣裙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皇上,您当初要臣妾护他周全,臣妾应了您这句话,真真是拼了自己性命地护着他,您也说,从他进了这里,臣妾就是他的母亲。如今,他不单单是臣妾的儿子这么简单,他也是臣妾的命,若皇上要臣妾离宫,那就是要了臣妾的命,更何况臣妾家中早已无人,臣妾是江南人,天下之大,臣妾却是无路可去,还请皇上成全。”
磕了三个头,他坐在正中太师椅上并不回话,周围静得出奇。
“母亲,母亲!”
小小稚嫩的声音传来,辰儿摇摇晃晃地走来,香环不敢上前拦住。
“父皇!”
看见了那坐在上位的男子,他的声音多了丝惊喜,直接就扑在了皇帝身上。
他将辰儿抱在腿上,道:“辰儿真乖,有没有听母妃的话?”
“有。”
“喜欢母妃吗?”
“喜欢。”
接着就是沉默了,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不一会辰儿就挣扎着要下来,走到我面前一屁股坐下:“母亲。”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小小的可爱的辰儿,一脸好奇的样子,无辜,单纯,他小小的世界哪会知道世间太多的无奈辛苦。
眼泪止不住就落了下来,在君王面前不能落泪,可是在我的孩子面前,我就是忍不住。
“母亲,不要哭,辰儿很乖。”他伸出小小的手帮我抹去眼泪,可是越抹越多,他很乖,真的很乖,乖得让我心痛,他的生母应该也是很温婉乖顺的女子。
我将他拉到一旁,朝坐在上位的天子叩头道:“皇上,您就成全臣妾吧,只要让辰儿留在臣妾身边,您叫臣妾做什么都行!”
额头一下下磕在地砖上,我是如此真诚地恳求他。
他连忙让人阻了我,道:“朕本也没一定要你出宫,只是看看你的态度,你对辰儿的用心朕都看在眼里,既然你不想离宫,就留下来好了。”
心里一凉,脊背出了身冷汗,如若我不如此恳求,接触了他秘密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活路,既然是秘密,要么就让自己加入这个秘密,要么就是死亡。
连连叩首,谢主隆恩。
后面的宫人鱼贯而入,将方盘上的物品放在桌上,有珠宝首饰,绸缎衣裳,也有各种食物,小孩子玩的风车等小玩意。
他说这段时间宫中不稳定,让我少出门,这些东西当做是一些赏赐。
我忙谢过了,眼角见一个宫人手中方盘上的皇绫始终没有掀开过,我想,如果我选择的是出宫的话,那盘子上的东西此刻该送到我嘴里了。
他走后,整个小阁的人都松了口气,出一身冷汗,香环说,吓死我了,差一点点,奴才们的命就跟主子一起去了。
我软了身子坐在椅子上,谁能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呢,这就是君心难测,我一步步小心,又逃过了一劫,不知下一关又在什么时候,下一次还能否有命。
我抱着辰儿发呆,他也就乖乖地任由我抱着,不发一声,真是乖巧的孩子。这个宫里的人就是如此,每天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除了一个人,苏红璎是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这等女子的心情,而我们,也不懂她的情感,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后来才听说她已经是皇后了,皇上唯独宠爱的女人,理应得那个位置,我听说的时候,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我真的关在华星阁许久了,以至于许多宫里新换的宫人都不认识我。
不久后皇帝下了旨意,他说辰儿毕竟还是孩子,不能总在华星阁一方小地生活,带他到外面多去走走,多见识见识。
他能这么说,定是这宫里无甚大碍了,况且,他说的也在理,辰儿不能总待在华星阁,我的门禁解除了,这是隔了两年后我第一次踏出这道门,便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辰儿也已经快三岁了。
他对新鲜事物很好奇,看见什么都嚷嚷着,完全没有以前的平静乖巧,我笑,毕竟还是小孩,这样才符合真正的他,于是每日都带他出去走走,他确实每日都能学到许多新的东西。
但我仍是小心翼翼的,听说大皇子和大公主的生母婉嫔和德容也还留在宫里,一如我般深居简出才得以保存性命,毕竟是孩子的母亲才能留在宫中,我也听说,自栖凤殿走水,苏红璎再一次逃脱未遂后便再也没做过什么恶事,似乎真的安心做她的皇后,天下太平,后宫安康,所以皇帝才放心让我带辰儿走出华星阁。
可我依然是怕她的,从心底里害怕,那些嗜血的手段,那样绝世美丽的赤瞳,她的眼中流溢的就是血。
可还是来了,让我措手不及。
梅园的红梅开了,自去过一次后,辰儿很喜欢那片红梅,每日都嚷着要去,于是带着香环到那梅园里走走,那梅也开的极是红艳,看得人心里舒坦,偏偏就在那样的艳红中她出现在了面前,身后跟着众多宫女太监,穿了袭紫色宫装,外罩紫色滚貂毛斗篷,静静站着,高贵非常,远远也能看见那倾城的美貌,含朱欲泣的一双赤瞳。
便是那一瞥,竟似有天雷滚滚般,满眼的红梅都成了流动的鲜血,手脚开始冰冷,躲避已是来不及,见她走近,只能低眉行礼。
辰儿依旧挥舞着梅枝咯咯笑着,毫不理会面前这一人之下的皇后,连忙拉了他过来行礼。
不料她盯着我的辰儿就再也移不开眼,那眼神专注得让我害怕,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就颤一下,手心的汗都出来了。
结果辰儿竟然让她抱抱,可把我给吓得冷汗直往外面涌,不管那冰冷的雪地就“扑通”跪了下来:“皇后娘娘请恕罪!小皇子他……他乱说的!”
其实他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楚,但我知道对她是大不敬,只一味地道歉求饶。
接下来的事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抱过了辰儿,她说她是辰儿的小姨,然后她一语道破,我不是他的母亲。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定然是极难看的,那雪地的冰冷都没有身上冷得快,耳朵里轰隆隆的,可又蓦然醒悟,我不是他的生母,整个宫中都知道的,因为我不曾有孕,这孩子是凭空出现的,只要知道我的人都知道,况且我也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有什么好怕,此刻,我是辰儿的母亲。
想着,心里也平静了,字字句句回答她的话,拿出我所有的勇气,拼了我的性命也要护孩子的周全,可她不是寻常人,他是皇上最爱的女人,她要怎样,连那皇上也无可奈何。
所以我只能不断地磕头,放下那为数不多的尊严一声声的求她,用我作为母亲的勇气求她。
她轻飘飘说了一句,明天去她的宫殿抱孩子回来。
然后转身抱着辰儿走了,那孩子还亲热地在她怀里叫她小姨。
人群浩浩荡荡消失在雪地里,许久,我才从震惊中清醒,香环扶着我说她走了,我说,她是走了,带走了我的辰儿。
看辰儿的样子,她应当是认识他的,辰儿不会有危险,但如果是血缘的话,那么将辰儿留在她身边的可能就非常大,那以后,没有辰儿唤我母亲,在这宫中又恢复了原先的枯燥,不,比枯燥更悲哀。
我一夜不眠,第二日早早地收拾去了前清殿,候了许久见一人出来,是皇上,他见到我似乎很惊讶,转而又明了的神情,对我笑笑,说她很喜欢辰儿,我将辰儿照顾的很好,谢谢我。
我听着觉得奇怪,这一点也不像往日的他,忙说着应该的,寒暄了几句他便走了,可脸上热腾腾烧着似的总消不下去,他第一次用这么温和亲密的语气跟我说话,一点也不似平日里的无情帝王,就是这样的男人,悄悄带走了我的心,可他的心又在她身上,我不怪也不怨,谁让那个人是苏红璎,我有辰儿就够了。
有宫人出来传话说娘娘有请,我立马跟着恭恭敬敬入了里面,便见辰儿伸着小手叫母亲,歪歪扭扭着步子要过来,我一把上去将他抱了起来,一夜的心惊算是安了一半下来,我想,如果她要辰儿的话我是无办法,最起码也要求她让我经常见见孩子。
但她没有说起这事,说了些无关紧要之事便叫我抱辰儿回去,当时我有一种虎口脱险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沉冤昭雪的感觉,抱了辰儿逃也似地奔了回去。
回到华星阁,大家都松了口气,小皇子这次算是逃过了一次,可下一次呢,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只能祈求上苍不要将辰儿从我身边夺走。
小孩子永远是无知无邪的,从那里回来,我不知经历了几次生死担惊受怕,他似乎很高兴很兴奋似的,嘴里不时念叨着“小姨”二字,听得我心里一跳一跳的惊。
过了一日,她打发人来叫我抱辰儿去前清殿,我的心又捏了把冷汗,嘱咐一番下人们不要生事,这种那种的,一个小宫女笑道:“娘娘说的像吩咐后事似的。”
旁边的小叶子瞪了她一眼,便住了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我抱着辰儿,身后跟了两个宫人便上了软轿,真如赴死般,那番话也就真如吩咐后事般,这一去,不知吉凶。
到了那儿,她淡淡笑着算是打了招呼,倒没有一点皇后的架子,令人奉了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宫女太监也卑谦有礼的样子,她身边的明姑姑很是不一样的感觉,虽也是奴婢自称,不卑不微,面容姣好,凭我在宫中这些年的经验,她定不是普通的宫女,城府怕是很深,能待在皇后身边的,确实应当如她这样的宫女。
怕是皇上精挑细选调教出来的。
她对那姑姑也不甚亲近,只一味逗弄辰儿,跟他说话,完全当那明姑姑当透明人,有事时便叫她,凡事都经由这姑姑亲手伺候,真是好福气的人。
心里一顿,这哪里是福气,怕是她也千般不愿,想起以前关于她的总总,我看大家都是认命了,如她这般刚烈的女子,在皇帝的强行下也认命了。
如此这般带辰儿去了她那里几次,有时甚至还留下来一同用膳,偶尔还会见到皇上。每次去时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回来时又是逃离升天的解脱般,她始终没说什么,于是自己的紧张兮兮也放松了下来,但我还是不放心,暗中问了问她身边的明姑姑,她叫我放心,皇后娘娘不会抢走你的辰儿,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到她寝宫的时日多了,也就不再拘束,这时才注意到,那艳红的眸子流溢的光彩不再如往日般璀璨,那是一种接近灰败的暗红,她的眼中不再有生气,连那嗜血的杀气也不再,她就这样被囚禁在皇后的宝座上。
这样的人,确实没什么可怕,前段时间都是我太过紧张,一直留在她残忍嗜血的那段历史里,如今,真是变了。
日子久了,也就能说上话,聊些有的没的,算是亲近了一些,但她的眸子一直是灰败的,让人心生怜悯,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但对着她,总能让我想起江南缠绵的细雨,那点柔软温润丝丝缕缕。
她说,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蓦地,就像一道尘封已久的伤,裹得严严实实,连自己都快忘了它的存在,忽然有人说,将那块地方揭开来看看,然后小心翼翼揭开,发现并不疼,只剩下一道疤痕了。
如今想来,真的一点也不痛了,时间治愈了一切。那些事,闷在心里真的许久,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个宫里都是红颜踩着白骨的地方,哪里肯将那样的过往那样的不堪倾诉出去。可藏得太久了,越来越沉重,我需要倾诉。
所以我很平静地给她说了我的故事,混合着缠绵春雨与血腥味的故事,那般从容淡静,觉得那时的自己很傻,很可笑。
她也只是笑笑,定睛看了我许久,她说是很傻。
谁的年少没有几段很傻很天真的故事,如今想来,也是苦笑几声罢了。
我给她说了两个故事的结局,一条路走向不同的两个极端,就是悲与喜,生与死的界限,结局是你想不到的方向,这就是命运,因为一个人的改变而改变。
我说,两个结局,你愿意相信哪个,哪个结局就是真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她永远是那样笑着,灰败的暗红眸子中流露不出任何波动,好似死水般。
还是那般令人怜惜,这样的女子,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尊贵荣耀,凤朝祥,所有宫中女子想要的,却让她在逐渐枯萎。
可谁又知道呢,就如我一般,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会富贵吉祥一生,拥有其他人所不能得到的尊荣富贵,如今呢?朝夕之间平淡度日,不知哪日就埋在这里哪个角落,那先生说的都是瞎话。
但世人还是愿意相信这样美好的谎言。
而我,已走到了如今地步,一步错,步步错,一生就此蹉跎了。
她是,我也是。
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从那之后,似乎就有什么在我们之间悄悄改变,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但从不谈她自己,她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过去,但她喜欢听别人的故事,真实的故事,让那些宫女太监说说他们的人生,然后笑笑,暗红的眸子都是破碎的红尘。
那皇上经常过来,他叫她璎儿,她淡淡地,看不出神情。
我想,这个宫里,也许就这样度过她的一生吧,他守着她的一生。
然后,不久之后她病了,病得整个天下都变了颜色,这时,我真觉得她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