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坠繁星

整个宫里都知道,待到来年开春,皇上就会带她下江南,到那个总是细雨缠绵不断的温柔水乡,那里也有我的家乡,但不会在我心里激起涟漪。

她说,等开了春,你也一起去,看看那缠绵的雨。

我说还是算了,此生,再不愿回到那个地方,我是会在宫中老死的女人,心,破碎在江南。

她也没说什么,大概是猜到了,之后不再提这个话题,灰败暗红的眸子更加黯淡,让人错觉她的生命正在悄悄流逝。除去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她算是温柔善良的,疼爱辰儿,也没有为难我,但这个宫廷不适合她。

新年后不久她就病倒了,一日比一日严重,去看她时,苍白着一张脸,那眸子更加灰败,说不上几句话就喘上许久。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病来如山倒,几天的日子便成了这般光景,让人心疼不已。

后来她竟整日昏睡,醒来的日子竟是很少,皇帝急了,整日骂太医们没用,又守着她一脸憔悴,我在一旁看着,心说,皇上,你这样囚着她就是要了她的命,为何不放手,就是放不了手呢?

我无法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他的,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听,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嫔妃,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就杀了我,而我还不能死。

所以我只能看着,看着她病着,看他痛苦着,而我拥有我的辰儿,三条平行线,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她病了很久,太医们都尽量用药物吊着她一丝性命,再无多余策略,看着她一天天枯萎衰败,我一直想,如果她就这么死了,这个强势的天子是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他一直是这般执着的男人。

但他毫无悔意,只是想尽千般主意要留住她的性命,于是,无所不能的天子这次有收获了,不知他从哪请了一个神医过来,一剂药喝下去她就醒了,之后便是一天天的好起来,这大夫也真是神了,不愧称之为神医。

她能说话,能起来,渐渐能下床走路,我也为她高兴,不知不觉,这个令我害怕的女人竟让我为她担心,那情感就像一条细细的长线,将我们越拉越近,那点牵挂也愈发浓烈,我是同情她的。

后来才知道,她那般病重是因为有孕在身的,我在震惊之余又觉得奇怪,一个身孕竟会差点要了她的性命,这该是如何可怕的事,似乎,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她病好了,我同往常般带辰儿去她殿里问候,那时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了,脸色也好了许多,还是有些苍白,眸子的暗红更加灰败,这让我看着很是担心,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对辰儿更加喜爱,同我说说话,日子便这般过去了。

而我,似乎在心中肯定,她就如同妖孽般,能预知自己的生死,她在一点点抽离自己的生命。而这个可怕的想法也在日后真的应验了。

她生产那日,整个宫中都紧张成一片,空气似乎千万斤重般压来,她的哀嚎悲戚得像从地狱穿出的怨灵,那么痛苦那么痛苦,我在佛前为她求福,求佛能让她顺利产下这个孩子,求她们的母子平安。

到凌晨时,香环跌跌撞撞回来告诉我,皇后娘娘生下了一个小皇子,母子平安,只是那孩子怎么也不肯出声,却是无生命危险。

我松了口气,叩头谢佛祖显灵,这一刻,我开始信佛了。

而我,更加信命。

那命运,我们无法猜测,无法逃离,无法改变,只能按着它指定的方向走着,即便鲜花满地,即便淋漓鲜血。

我没有马上去看她,在佛前吃斋念佛,为她念了三日的经文,才起身去看这个吃了许多苦的女子,封国的皇后。

我去看她时她还虚弱,但气色不错,看见我很是高兴,问怎么现在才来看她。

我说为她祈福念了三天的经文才敢来。

她笑了笑说:“难得你有这份苦心。”顿了顿又问,“你也信佛?”

我说:“原先是不信的,但现在信了,因为佛祖听到了我的祈求。”

她说:“我从不信佛,也不信命,我只信自己。”

我窒了一下,木木笑了笑:“信不信是自己的事,娘娘信自己也好。”

“有什么好?”她看着我。

我没答上来,真不知有什么好,一样是命,信或不信,都不能改变什么,我只能沉默。

她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辰儿的生母也是信佛的。”

我一震,想到辰儿叫她小姨,想必她跟辰儿的生母定然是姐妹,自然是熟悉的,第一次从其他人嘴里听见那个一直缠在我心中的神秘女子的信息,不禁问道:“原来她也信佛,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是个很好的女子,温柔,善良,辰儿跟她很像。”她的目光开始飘渺。

“她如今在哪儿?”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知道她不愿提及,自己又逾越了,连忙道歉,以后再也不问了。

她说:“也没什么,只是不愿意再想以前的事,过去了,就一切都过去吧。”

我说:“臣妾会一直吃斋礼佛,为辰儿,为皇后娘娘,皇上和小皇子祈福。”还为那个一直不曾见面过的辰儿生母,愿替代她礼佛。

她说:“你愿意便愿意,信佛也好,为辰儿多祈一点福,顺便也为我消消罪孽。”

“是。”

然后她又似对自己说:“可为何我就是不信佛呢?”

那暗红的眸子飘向了远方,她不是对我说的,我也不回答,静静坐着,看她苍白的脸依旧绝美倾城,我想,也许她就是佛,此生是来尘世历练的,所以才会搅乱一片红尘,惹万丈风波,她又似妖孽,哪有妖孽是信佛的。

有时,真相信她是妖孽的。

不久后她还是病了,不同先前那场大病,这次是一点点的衰弱下去。

似乎所有人都有准备的,连同她自己,那一点点的病着,看着死亡接近,令所有人束手无策,连同先前那位神医。

太医院又忙了起来,一碗碗的药让她喝下去,她毫不皱眉,似乎尝不到药味的苦涩,如同她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这似乎是她故意病着的。

我已经不太经常去看她了,曾经倾城的绝色不再,我不忍见她苍白的面容,和那日益暗淡的眸子,我能做的只是一遍遍地为她祈福,在佛前跪了许久,她不信佛,那我替她来信也是。

但这一次佛祖没有听到我的祈求,她的病一直没好,拖了好几个月,如同这沉沉不振的天气。或许,真是没有佛的,它听不到我的祈求;或许,是我的诚意不够,可还要怎样呢?或许,她真的是罪孽深重,连慈悲的佛祖都不愿让她活下去了。

又是一年二月,去年这时她的病开始转好,带着有身孕的喜讯,即使那眼神是死的,可身体还有力量,她还能睁开眼睛看看我,如今,却是久病不醒,病入膏肓。

今年的桃花,她应该是看不到了吧。

我还是祈求天气能暖得快一些,那红艳艳的桃花早早地开吧。

最后一次看她时她还在昏睡中,见到的第一眼将我吓了一大跳,那曾经绝代的美人,如今真是形销骨立,瘦得皮包骨,嘴唇跟脸色苍白得如同缟素,眼窝深陷了下去,她真是那个杀人不眨眼而艳冠天下的苏红璎?

那一夜我为她念了一夜的经文,我知道是没用的,因为她不信佛,佛祖不会庇佑心中没有佛的凡人,但我还是要念。

没过几天她宫殿的宫女过来说她醒了,想见二皇子,我让她将辰儿带了去。那小小的宫女还问我:“昭仪娘娘不一并过去看皇后娘娘?”

我说:“还是不了,我在华星阁为她祈福。”

“昭仪娘娘有心了。”

那一日辰儿回来得很晚,我问她小姨的身体如何,他含了泪花的眼睛看着我:“小姨好可怜,她还没有辰儿有力气,说话也要喘气,母亲,她这是怎么了?”

我抱着他说:“小姨只是生病了,她只是生病了。”

永远不会好的病。

就在那一夜,宫里到处火光杀伐声不断,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上就派人来将我和辰儿秘密送到安全地方,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定是大事不好。

第二日回宫,真是翻了天地的变化,她死了,在那一夜长眠宫中,这里成了她最终的归宿,慕容析爱死了她,也害死了她。

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到她的寝宫,似乎有侍卫拦着不让我进,又有人说了什么,然后我就进去了。明黄的龙床上,她静静躺着,如同前几日我来看她那般,可胸膛那微弱的呼吸起伏没有了,那封国的第一人坐在一侧握着她的手,面容不见悲喜,一动不动。

眼泪在那一瞬间终于流下来,模糊了景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们都不用爱得那么痛苦,她死了,带走了他所有的爱。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眼泪只是止不住地流,从那个人死后,第一次为另一个人的离去如此伤心。

接着就是国丧,他并没有将她葬入皇陵,而是葬在其它地方,我隐约知道,她跟她以前的爱人,前丞相穆子卿合葬了。

之后就是全然变了的世界,虽然以前她病倒在床时大家极少见她,如今她死了,再也见不到她,明明没有多大的区别,可宫里整个空气都似乎变了,那个男人失去了他最执着的东西。

丧葬后的第二天,那杨神医带着他来时的木药箱请辞,皇上一句挽留都没有的就应了,此刻,他是不愿见到这个以前经常为她诊治的大夫,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将她从疾病中带出来。

从此后,我又将自己关在华星阁日夜诵佛念经,我想超度,超度这几年极其荒唐残酷的过去,在她手下死去的亡灵,为她死去的亡灵,以及她和所有人的罪过。

佛说,生来有罪,我们都是带着前世的罪孽,今生来世间受苦的罪人。

可我不知自己念的是什么经文,那佛珠在手中滚动着,带着岁月的温润。

然后他来到了我的居所,身后跟着面容皎洁如月的明湘姑姑。十几天不见,并不见得多么憔悴,可眼中的神情更加冷酷沧桑,他怀里抱着快半岁的恒儿,他和她的孩子,她生命的延续。

像极了那一个风淡云轻的傍晚,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母亲。”

我放下手中佛珠,接过他怀中的孩子,说:“臣妾今后就是他的母亲,会拼了性命地护他周全。”

多像他将辰儿送来的那日,可是,心情变了,连神情都变了,我什么都没问,什么也不用问,他的心,我懂得,我也不懂得。

从那以后,我成了宫中两个皇子的母亲,可那两个孩子,都不是我生的,我视他们为我的生命。

那是容嘉八年的事,他当皇帝的第八年,那年他二十五岁,我刚过二十,死去的苏红璎二十三岁。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一切如常,在我念诵佛经中,恍惚一切都像一场梦,那个女子的出现如此的不真实,可又是真真存在过的,因为恒儿的容貌很像她,眉眼鼻子,甚至连安静时的神情。

她是如此鲜活地活在这些人心中。

我悉心养育她的孩子,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唤了声“母亲”,那一刻,吃斋念佛已经心平如水的我再次泪如泉涌,心酸不已,是喜悦还是悲伤也说不清,那时的我想,如果她还活着,那恒儿叫的就是她,她该有多高兴,那赤红的眸子应该会流溢出夺目的神彩。

明湘随着恒儿过来照顾,她是我华星阁的人,她不是我的婢女,她只是照顾三皇子慕容恒的明姑姑,她眼中只有一个三皇子,无微不至地照顾,面如明月般皎洁,不卑不亢的神情,我始终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慕容析经常过来,如今,我想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皇上,因为我看见了他的伤疤,他也不是以前那个皇上了。

他看着恒儿的眼神一直是悲伤的,经常抱着小小的婴孩细细地哄着,犹如寻常人家的父亲,明明是父子相亲的天伦图,可总是有种悲伤从我心底涌过,他心中很苦的,他依旧爱她,他爱着他们的孩子。

她的离去给我们心中蒙上了一层绵长的悲伤,大人们的世界改变了,可孩子还是刚刚成长。

辰儿已经四岁了,他从她身上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意义,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他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可不过几天便恢复如常,孩子的悲伤是暂时的,他们需要成长,悲伤本就不是他们该有的。

恒儿的到来让他很是高兴,天天“弟弟,弟弟”地围着他转,明明没有多大力气的胳膊,总嚷嚷着要抱弟弟,即使让他意思性地抱着也会心满意足,恒儿也似乎很喜欢他的样子,露出没有长牙的小嘴咯咯笑着。

看着他们兄弟相和的样子,我真心高兴着,满满都是做为母亲的喜悦,他们是我的孩子。

只有新生命才能带走故人离去的悲伤。

宫中的岁月过得飞快,在我的诵经声里,恒儿开始蹒跚学步,唤出第一句母亲,然后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会举着小风车在宫中奔跑,接着就跟着太傅上学,背《三字经》,学孔孟之道,治国之策;拜了武士为师,从扎马步开始,学拳术,练剑术,骑马射箭,威风凛凛。一转眼他已经十六了,辰儿也快二十了,而我也三十六了,红颜不再,我只是一个母亲,我还是宫中的华昭仪。

这是容嘉二十四年,皇上已经四十一岁,刚过不惑之年。

可就是在这样的年纪,他还是被诱惑了,本以为他的心再容不下别的人,他的心随着那个女子的死入了坟墓,百年之后,轮回的来世,他们还是带着罪孽重生的人。

可原来命运没有打下死结,总让人猜不到它的结局,我苦笑,如果知道了命运的结局,那就不是命运了。

见到那个诱惑时,我就知道什么都已经成定局了,我本不想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如若真是这样的命运,也许是上天对他的垂怜,我该高兴的。

我依旧在华星阁念经,那些俗世罪孽,我想,至少能洗清一点点的。

那个女子的事我没有插手,甚至还在暗中帮助,隐隐能猜到其中隐情,我想,我也是怜惜她的,她是如此的纯真美丽,就好似也是我的孩子,她们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让我错觉是她回来了。

所以,即便如此,我还是祝福她得到幸福。

所以,当恒儿跟辰儿跪在我面前求我成全时,我只淡笑着祝福他们。

这世间已经有数不清的苦痛了,缘何还要为那所谓的世俗与罪孽犯下更多的罪孽,只要幸福就好,我已经见过太多的悲伤,我已经错过了自己的幸福,那就成全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我不是什么伟人,我只是一个母亲。

我日夜地诵经祷告,超度逝去的亡灵,祈福活着的人,那佛珠被指尖磨得圆润,带着岁月流过的叹息,记忆我日夜朗诵的经文,然后繁星坠落,万物重生。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如此度过,看着孩子们成长,幸福地老去,我会一直为他们祈福,直到我死去,我一直不是生活的主角,但我曾深深地爱过他们。

然而命运也没有给我打上死结,玩笑一般地松开了,然后我看见我最终的归宿,只不过,还是要在宫中老死,他们都没有在宫中老死,只有我,一直守着这个皇宫,日夜诵经祈福,即使,我真不是这场戏目的主角,从来都不是。

容嘉二十八年,四十五岁的皇帝还在壮年,忽然传出退位诏书昭告天下,传位于三皇子慕容恒,而自己隐退山林逍遥自在去了。这是早已猜到的结果,但是来得太早,这也不足以令我惊讶,惊讶的是那一道圣旨下来,我就成了封国的太后,那一年我四十岁,是当朝新天子的母亲。

明湘成了我身边的明姑姑,她也老了,皎如明月的面容不再年轻,我说,原来最终陪我的竟然是你,命运真是多变。

她说命运本是注定的东西,只是你永远猜测不到它的终结,所以许多人都不相信它的存在。

忽然想到孩童时,那缠绵细雨的江南小巷来了一位算命的先生,听说算得十分精准,能将人的前世今生都娓娓道来。爹娘将他迎进了家门,好茶奉上,想算算自己家道的命数,我因为好奇也偷偷潜到前厅,不料刚被那先生看到,直呼此女命相不凡,一定要给我算一卦,然后他说我将来富贵尊荣不尽,只是星辰璀璨都必是夜高天黑,那时我还不懂他的说辞,只是撇撇嘴说谢谢先生。父母极是高兴,又让先生算算我华家命数,先生摇摇头说今日玄机算尽,再算就是泄露天机,喝了茶,领了钱就入了蒙蒙烟雨中。

那时的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江湖骗子,如今算来,竟是真的。

富贵尊荣不尽,只是星辰璀璨都必是夜高天黑,确实有过很黑很黑的夜晚,从未料到的。

可怜爹娘信了我的尊贵繁荣,却未曾知道家门惨淡,兴许那先生早看出了华家的惨淡,只是不愿道破罢了,天机,的确不能泄露。

那现在的我,应该能看见未来的路了。

我对恒儿跟辰儿说,我不是他们的生母,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尽可以让我回华星阁吃斋念佛,我不怪他们。

他们却说,母亲,你是这天下最好的母亲。

我欣慰地笑了,我是这天下最好的母亲,以母亲的身份存在,可我甚至都没有生育过,就做了这个天下最好的母亲。

我问明湘,如今,可还有命数。

她说,快完了。

然后我日夜在华星宫诵经祈福,那些经文好似会游动的繁星,带着我诚挚的祷告,入了漫天的星辰。等我最终合上眼那一刻,这些繁星都会坠落下来,落在幸运的人身上,他们会得到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