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伏魔山下吹来,却吹不散靖仇内心的伤痛,那可是一道永恒的伤痛!
内疚、懊悔敲击着靖仇的心,翻来覆去如潮来潮涌,总是令他痛苦无比……
黄昏,伏魔山峡。
空中黑云滚滚翻腾,天昏地暗。狂风怒吼,飞沙走石,远远望去,到处灰蒙蒙一片。
呼啸的风声里,隐隐传来低吟声:“师父,师父……你再忍耐一下,师父……”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却是异常的悲怆。
那语调,竟如来自九幽之中的冤魂哭泣,令风云都为之变色!
一道闪电陡然划过,将幽深的峡壑照得雪亮。
两侧峭壁如削,林海起伏。狭窄蜿蜒的山路上,长草纷摇,尘土弥漫,一个少年踉踉跄跄的从山上滚了下来,宛如失魂落魄样,双目无神,泪水满脸!
定睛细看,却可发现,此人正是靖仇,此时的他虽然脸容俊秀,剑眉星目,头巾飘飞,青布棉袍猎猎翻卷,但神色狼狈无比,内心痛苦使得他脸上的肌肉也在抽搐;他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还在机械地迈动着双脚,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这青年垂着头,走着很缓的步子,仿佛沉迷在梦中一样,却丝毫未受这罕见的腊月雷风暴的影响。
“轰隆!”
雷声轰鸣,百兽受惊。与此同时,靖仇一个趔趄,从那小山顶上滚落下来,在雷声中,他不停地捶打着地面,尽情地将心中的痛苦发泄出来。
血,很有节奏的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泪,犹如缺堤的河水,汩汩流下,他再也受不了了,四周就如黑暗般,在这世上,他只感到异样的寂寞,仿佛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有的是一双手,但是没有丝毫可做的事情那样的寂寞;唯一的亲人,与他相依为命十多年的亲人,是慈父,也是严师,师父那严厉的笑容,好像就在眼前,可是,就这么一会,他就消失不见了……
“师父……师父……”靖仇心底的刺痛就如刺骨的针样在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以至于他扑倒在地,无力地伸出带血的双手,痛苦的哭泣着!
痛哭中的靖仇,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师父的话语:快起!快去找你师伯公山先生……起来,你这没用的东西,怎么能因为一点困难就一蹶不振?……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你是男子汉,只能流血,不可以流泪……
这些话,仿佛火星点在脑中不停地撞击着,时不时地还有些金星冒出!
是的,我是男子汉,宁可流血也不要流泪!男子汉,什么事都能顶!……
良久,靖仇那抽搐的身子在风声雨声中渐渐平息下来,接着,他慢慢地直起身子,虽然满身泥土,一身的狼狈不堪,可他那双剑星样的眸子里,却迸射着令人无法想象的坚毅,黑亮的眼睛里流露着冷静,稍有棱角的嘴唇上,挂着几分严肃。
环顾四周,才发觉天色已暗淡了,自己竟没有察觉,竟然在伏魔山中迷了路。
一旦发现自己迷路了,靖仇内心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突然紧抱着胸前师父送给他的炼妖壶,紧紧的抓着,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许久,他感到力气一点点被抽走,寒气漫漫从脚底涌上来,浸透了整个人。
风势越来越大,前方漆黑,影影绰绰。闪电如银蛇乱舞,“轰“地一声,一棵松树突然被焦雷劈中,烈火熊熊。
轰雷并奏,声声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被狂风夹卷着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靖仇喃喃自语道:“荒山野岭,哪有避雨之处?人淋湿了也就罢了,若将这神器给浇坏了,那可了不得。”
他加快脚步,一边左右旁顾,寻找躲避风雨的洞穴。但两侧石崖坚壁,哪有洞隙可寻?
“哗啦啦!”
没过片刻,大雨倾盆,如乱箭攒集,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山路顷刻间变得泥泞不堪。
靖仇如落汤鸡似的顶着狂风暴雨,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阵。周身湿透,被冷风吹刮,更是刻骨侵寒,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正自微微发抖,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红光隐隐,在黑暗中闪耀,正是灯光无疑。心中大喜,大步赶去。
只见那灯火光怪陆离,变幻无端,忽而姹紫嫣红,忽而青绿碧翠,将夜空映照得流离绚彩,妖丽难言。
靖仇大奇,忽想:“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这么绮丽的灯火?难道是妖怪不成?”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许久,依旧漆黑一团!肚子也在造反起来,“咕噜“声不断,好在雨声过大,将这声响给遮掩住了。
转念又想:“常言道‘不作亏心事,何惧鬼敲门’?我靖仇向来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就算是遇到妖魔,又有什么可怕的?再加上,有这神器在身,我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微微一笑,拽紧衣服继续前行。
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走得近了,那绚光霞彩反而渐渐地淡了下来,只剩下一轮浅浅的红晕,微弱地闪耀着。
借着闪电瞬间的强光,靖仇靖仇发觉红芒闪处,竟是一座寺庙,红墙黑瓦,在茂密松林的掩映下,略显破败。
他心中一宽:“这彩光想必是寺庙法烛的神光。”当下再不迟疑,冒雨急行。
到了庙门,只见木门半掩,红漆剥落,檐前两盏灯笼昏黄摇曳,明暗不定,照着匾上的”天阁寺“三个大字,颇为凄凉黯淡。
靖仇抹去满脸雨水,整了整湿淋淋的衣冠,大声道:“在下靖仇,随师千里来到伏魔山不幸师父遇难,只剩我孤单一人,又不幸中途迷路,途经宝地,恰逢风雨,望借宝刹一避。”
轰雷滚滚,悄无人应。
那庙门倒是”咯吱“一声,被狂风吹开一条大缝。里面黑漆漆的,那红光突然之间倒像是完全熄灭了。
靖仇又提高声音,反复报了几遍,依旧听不见半点声息。
他心下犯疑,但又不好贸然闯入。正自踌躇,一股强风吹来,“吱“声,竟将那扇因岁月而变得沉重的大门给吹开了!眼见里面漆黑一团,又感到外面风大雨大,只得抬脚朝里面跨去。
突然想起此举动颇有冒犯和尚之嫌,急忙收口道:“各位高僧,在下无意冒犯。我说……”揖了一礼,疾步追去。
寺庙里黑咕隆咚,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些轮廓,好在”呼“、”呼“的风声清晰入耳,此起彼伏。
他循着声音,借着微光一路追去,一边叫道:“扰乱高僧修行,在下靖仇很是过意不去。”
靖仇大感窘迫,不住地高声赔罪,但除了风啸雷吼,四周阴森森地寂静无声,偌大寺中竟似一个僧人也没有。
接连穿过空空荡荡的殿堂、甬道,始终不见一个人影,他心中惊疑不定,隐隐中越来越觉得不安,几次想要抽身退出。
但他如今孤单一人,内心刚摒弃些许痛苦,这时候,正需要心灵的安慰。特别是刚才有道光芒从这里冒了出来,这才是人的本能吧,唯有光才是人心灵最大的安慰。于是,他继续向着大厅里走去,希望能找到这光的来源!
大雨滂沱,他湿淋淋地到了大雄宝殿前,大殿内烛光如豆,佛像森严肃穆。
方踏入门槛,一阵狂风吹来,幡幔呼呼乱卷,烛芯咝咝轻响,灯光乱跳,突然熄灭。四周漆黑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腥臭之气。
靖仇环身四顾,心中怦怦直跳,低声惊道:“哎哟?”
靖仇摸黑走了几步,脚下蓦地一绊,登时踉跄摔倒。他只道是那有什么东西赖在地上,低声笑道:“各位高僧,不要再与我捉迷藏了?”伸手摸去,黏糊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什么。
忽然电光陡亮,轰雷交响,大殿陡然一片蓝紫透亮。
他”啊“地一声,寒毛乍竖,几乎跳将起来。
满殿青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和尚的尸体,个个张口瞪目,满脸惊怒悲愤之色,胸膛剖裂,死状惨酷,鲜血淌了一地,有些已经凝结为暗紫色的薄冰。
闪电一没而过,殿中又转黑暗。
阴风呼啸,幡幔狂舞,殿中混沌森寒,周侧佛像似乎都在森然俯瞰,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饶是他素来胆大有神器护身,此刻也不禁心底发毛,再被冷风一吹,只觉脊梁骨也发起寒来,不自禁地牙关乱撞,微微颤抖。想要转身冲出殿外,双腿却酸软无力,连一步也迈不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狂乱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蓦地想道:“难道是强盗劫掠寺庙,将这里的和尚杀了个精光?”
此处深山老林,盗匪众多,时有劫案发生,而寺庙通常又颇为殷富,这个推断不无可能。
他定了定神,又想:“靖仇啊靖仇,这些不过是枉死之人,你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可怕的?”
当下朝四周拜了几拜,大声道:“各位高僧,明日一早,在下下了山,便到最近的衙门去报官,定将杀人的盗匪绳之以法,以告你们在天之灵……”
“呼!”话音未落,突然从右方佛像后传出一阵风声。
此刻,靖仇的心已经平定下来,经历了这小小的波折,在这遍地尸体的漆黑大殿里,能听见风声,简直比仙曲神乐还要动听。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佛像后。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子就被一股说不清的吸力给拉了出去。
靖仇惊魂甫定,又被这不知名的东西给弄得惊世骇俗,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走。过了侧门甬道,到了后院之中。
当空一道闪电,又将四周照得明亮。
他惊咦一声,只见大雨瓢泼,遍地水花,泥泞里盘坐了两人,面面相对,仿佛泥塑石雕一般,动也不动。
左边一人是个老和尚,白眉飘飘,袈裟起舞,胸前挂了一串赤红色的念珠。
右边那人头戴碧纱笼帽,脸容清奇俊逸,紫衫玉带,腰间悬了一个银白色丝囊和一个一尺来长的玛瑙葫芦。
两人怒目相视,四手交缠,一团红光从彼此交叠的手中隐隐透出,紫气吞吐。
“方丈?”靖仇试探地叫了一声。
见他们依旧神色古怪,毫无反应,他心里又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探鼻息,心中登时一沉。
这两人果然也都死了。
靖仇忽地好奇心大起:“是了,不知这两人至死争夺的是什么宝贝?”咳嗽一声,朝两人揖了一礼,道:“两位,得罪了。”小心翼翼地去掰两人双手。
但那四手抓缠甚紧,一时难以掰开。他稍一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方丈的手指竟然断了。
靖仇吓了一大跳,握着两节断指,脸颊烧烫,大感不安,急忙连连道歉。
狂风吹过,有力地吹向两人交缠的手掌。
“啊……!”靖仇失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风舞如龙,黑旋风似的撞了上去。
“啪啦!”那两人顿时一起翻倒在地,四手齐腕断折,一个紫红色物体骨碌碌滚落掉入泥泞中。
“呼!”泥浆飞溅处,忽然破舞出万千绚光,仿佛无数霓箭冲天怒射。
夜空红橙碧紫,流丽万端,就连密集的雨线也镀染了缤纷颜色,像是漫漫珍珠彩帘,随风摇曳。过了片刻,那霓光才渐渐收敛黯淡。
靖仇张大嘴,怔然直立,忽然忖道:“敢情先前看到的漫天彩光就是这个东西发出来的。”
他心中乱跳,缓步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雨水哗哗冲洗,将泥泞尽皆刷去。幻光绚彩,迷离闪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睛端详片刻,方才看清那竟是个剔透玲珑的三足红玉小鼎,高不过半寸,周侧雕了两条细蛇,双双交缠,栩栩如生,在彩光的波动摇曳下,仿佛正迤逦飞舞。
鼎内万千彩光缭绕飞腾,轻烟似的阵阵冒了上来,又化成漩涡,回旋绕转,在鼎内沿壁激撞出迷离万状的绮光。隔着层层绚光,隐隐可见鼎底太极图案,两颗泥丸似的银白气丹从鼎底翻浮而上,滚滚飞旋,忽而又沉入鼎底。
靖仇正自看得目眩神迷,忽然听见”喀啦啦“一阵叠声脆响,扭头望去,大吃一惊。
这片刻之间,那两人竟已化成两具森森骷髅,散落满地!
他惊奇骇讶,不明所以。白骨被狂风吹得四下抛散,那玛瑙葫芦、银白丝囊、赤红念珠纷纷准确地掉落在靖仇身前。
靖仇气笑不得,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福份,忽然,从泥泞里冲出一道异样光彩。
靖仇取来一看,是一个两寸见方的玉石匣子,通体淡绿,中间嵌了一块冰晶石,颇为圆润精美。
正待细看,空中闪电交加,雷声轰隆,风雨越发猛烈起来。
他猛地一个寒噤,“阿嚏“一声,周身发抖,冷不可耐。当下用那方丈的袈裟将满地散落之物全部兜了起来,拉着毛驴奔回寺庙后院的厢房,找到灶间,生火取暖。
靖仇周身湿透,索性坐在火堆边,里里外外脱了个干净,裹着僧人的薄被,将衣服搭在架子上烘烤。
望着庙外漆黑一团,听着那如龙的狂风”呼呼“作响,靖仇不禁莞尔一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将袈裟摊开,仔细地端详里面的物什。先前在暴雨闪电下瞧不清楚,此刻相隔咫尺,又借着火光,自然历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