鹃责之曰:“雪雁何仍憨态未改,底事值得皇遽乃尔?”雁起笑曰:“宝二爷仍未归。太夫人疑其溺足花柳场,谓当有导之者奔一适麝月与袭人构衅,两不相下,麝月竟以袭人宝玉暖昧事,宣之于众。太夫人怒召而面斥之,俯首无辞以对。迫令出府,恐今已行矣。”黛闻而叹息曰:“沉沦欲海,遗恨千秋,袭婢固亦自取,又何足异。妮子亦少见多怪哉!”

雁亟曰:“尚不特此也。太夫人更闲步往蘅芜院,宝姑娘适染恙,倚榻昼寝,梦中唤宝玉,且喁喁不知作何语。姨太太适亦人内,闻而颜赧,待其醒而施以薄责。且已整治器具,行将出府矣。得勿可异耶?”鹃哂曰:“有是哉!金玉姻缘恐自此打消矣:吾诚为姑娘幸也。”黛斥之曰:“妮子所作何语,须知春池吹绉,底事干卿?且君子不乘人之危,又何苦陷阱而更下石耶!侬与宝姊姊,耳鬓厮磨于今数载,自今一别,觌晤无期。稍俟当往慰藉,且为饯行,幸为侬代达诸姑。宝哥哥大可恶,何亦不返而为之一转圜也。”

时余痴立花阴,神志惝恍,闻斯快事又不禁喜上眉梢。黛复叹曰:“在昔姊妹行,年华豆蔻,正如枝上名花含苞将绽。今也雨濯风摧,名花憔悴,而姊妹行亦或去或嫁。大好名园,日形寥落矣。然花落犹可再开,姊妹散则难聚矣。”言念及此,能勿怆然。因仍续歌葬花之曲,声凄以冷,莺燕为之不翔,蜂蝶因而下伫。微风动处,落红片片飞上裙衫,光怪陆离如被异锦;益以箫管声声,为风所送似来相和,腔韵缠绵。鹃曰:“梨香院诸女,又在临水练新声矣。”黛闻而歌益哀。

余亦为之怅然有感,泪湿青衫,曼声低吟,喉音哽咽。鹃回顾而诧曰:“重门深锁,园禁綦严,何处疯狂儿,敢来窥人闺闼?罪在不赦,当令园丁絮将官里去,聊示薄惩。“余知不免,亟出而长揖曰:“姊姊莫怒,不佞潜来胜地,固‘属孟浪,然其罪亦正可逭。顷间得聆妙音,顿触哀感,致罹失仪。幸怜而恕之,当不只香花供奉,图报万一也。”黛顾而默然曰:“得来此间,亦有夙缘,当非俗骨。今夕任彼留此,饱览风景,然须及早返。此后相见有期,勿庸恋也。”

余勿敢仰视,惟侧立落花中,嗫嚅曰:金钗十二初以为曹生寓言,何意红楼缥缈犹在人间也。”黛笑曰:“大干世界无量众生,固无一而非真,又何一而非幻。故众生以红楼为幻,斯诚幻矣。子迷于红楼,意欲其真则红楼固真也。”言讫,遽以扫花帚一拂,为之瞿然。

鹃亦笑于旁曰:“此生目灼灼然,似曾相识。”黛谛视曰:“信然。婢子当亦有夙慧者。”时余亦觉似历其境,似识其人,然已迷茫不可尽忆。而返顾躯体,自惭形秽。幸而啼鸟一声,万花齐落,方寸灵台始得洞彻,如灌醍醐。欲更起问讯,则黛玉搴裳作散花舞,更歌葬花旧曲。

余忽爽然若有所失,拭眸起视,则色相俱空,杳无痕迹,惟余音袅袅,绕梁未散。更起而侦之,则邻家小儿女方学演红楼歌剧也。《石头记》一帙犹坚执腕际。始悟适间之梦,亦神经受其操纵。沉思所得,然回溯幻象,犹历历不爽。亟此笔志之,亦阿侬梦史之一也。嗟乎!莫求艳福于真真,姑托痴情于幻幻。此作殆亦不可得而已欤。砚有余墨,—更草俚言四绝,聊作尾声。

自来幻在有无中,色相能除万界空。

只有痴情忘未得,一生长恨落花风。

稗海情天总渺茫;续将余梦也荒唐。

痴心愿化通灵玉,游遍华胥梦里乡。

梦魂犹代落花愁,试写新书续石头。

堪喜情天今补就,更无遗憾在千秋。

梦中也是怕分离,此后相逢不可期。

知否红楼诸姊妹,也曾梦我在同时。

秋芳评曰:绮缘此作,聊为潇湘妃子;芙蓉花神吐气,亦具微旨,而玩其语气竟欲得怡红公子而代之。既具是念,恐不免跌人大观园去饱受绮障,而蹈浊玉之覆辙也。一笑。

,梨云评曰:此作颇具禅机,无愧生公说法。绮缘殆亦有感而然,自今而后其亦可以自忏矣。

绮缘录竟,复赘曰:“《石头记扩系白话体裁,今既续其旧梦,而乃易以文言,未免可哂。然拙著《反聊斋》中,多属此体,不得不然也。”

爱雁戏题《红楼余梦》并调绮缘

前事迷茫付劫尘,续貂更有惜花人。

金钗十二多情种,盍向天涯人梦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