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曰:“饮不嚼者浮以大白。”文侯饮而不尽嚼,公乘不仁举白浮君,君视而不应。侍者曰:“不仁退!君已醉矣。”公乘不仁曰:“《周书》曰:‘前车覆,后车戒。’盖言其危。为人臣者不易,为君亦不易。今君已设令,令不行,可乎?”君曰:“善!”举白而饮,饮毕,曰:“以公乘不仁为上客。”

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佩剑,履缟舄,立于流水之上。大夫拥钟锤,县令执桴号令,呼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庄辛过而说之,遂造托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然作色而不言。庄辛迁延盥手而称曰:“君独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极芘,张翠盖,而扌翕犀尾,班丽裲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滥兮?草滥予昌泽予昌州州饣甚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鄂君子皙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爵为执圭,一榜枻越人犹得交欢尽意焉。今君何以踰于鄂君子皙?臣独何以不若榜枻之人?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襄成君乃奉手而进之曰:“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未尝遇僯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

雍门子周以琴见乎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雍门子周曰:“臣何独能令足下悲哉!臣之所能令悲者:有先贵而后贱,先富而后贫者也。不若身材高妙,适遭暴乱无道之主,妄加不道之理焉;不若处势隐绝,不及四邻,诎折傧厌,袭于穷巷,无所告愬;不若交欢相爱,无怨而生离,远赴绝国,无复相见之时;不若少失二亲,兄弟别离,家室不足,忧慼盈匈。当是之时也,固不可以闻飞鸟疾风之声,穷穷焉固无乐已:凡若是者,臣一为之,徽胶援琴而长太息,则流涕沾衿矣。今若足下,千乘之君也,居则广厦邃房,下罗帷,来清风,倡优侏儒处前迭进而谄谀,燕则斗象棋而舞郑女,激楚之切风,练色以淫目,流声以虞耳;水游则连方舟,载羽旗,鼓吹乎不测之渊;野游则驰骋弋猎乎平原广囿,格猛兽;入则撞钟击鼓乎深宫之中:方此之时,视天地曾不若一指,忘死与生,虽有善琴者固未能令足下悲也。”孟尝君曰:“否,否!文固以为不然。”雍门子周曰:“然臣之所为足下悲者一事也:夫声敌帝而困秦者君也;连五国之约南面而伐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尝无事,不从则横。从成则楚王,横成则秦帝。楚王秦帝,必报雠于薛矣。夫以秦、楚之强而报雠于弱薛,譬之犹摩萧斧而伐朝菌也,必不留行矣。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为足下寒心酸鼻者。千秋万岁后,庙堂必不血食矣。高台既已坏,曲池既已渐,坟墓既已平而青廷矣,婴儿竖子樵采薪荛者,蹢躅其足而歌其上,众人见之,无不愀焉为足下悲之,曰:‘夫以孟尝君尊贵乃可使若此乎?’”于是孟尝君泫然,泣涕承睫而未殒。雍门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动宫征,微挥羽角,切终而成曲。孟尝君涕浪汗增欷,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国亡邑之人也。”

蘧伯玉使至楚,逢公子皙濮水之上。子皙接草而待,曰:“敢问上客将何之?”蘧伯玉为之轼车。公子皙曰:“吾闻上士可以托色,中士可以托辞,下士可以托财。三者固可得而托身耶?”蘧伯玉曰:“谨受命!”蘧伯玉见楚王,使事毕,坐谈话,从容言至于士,楚王曰:“何国最多士?”蘧伯玉曰:“楚最多士。”楚王大悦。蘧伯玉曰:“楚最多士,而楚不能用。”王造然曰:“是何言也?”蘧伯玉曰:“伍子胥生于楚,逃之吴,吴受而相之,发兵攻楚,堕平王之墓。伍子胥生于楚吴善用之;衅蚡生于楚,走之晋,治七十二县,道不拾遗,民不妄得,城郭不闭,国无盗贼,蚡生于楚而晋善用之。今者臣之来,逢公子皙濮水之上,辞言‘上士可以托色,中士可以托辞,下士可以托财。以三言者,固可得而托身邪?’又不知公子皙将何治也!”于是楚王发使一驷、副使二乘,追公子皙濮水之上。子皙还重于楚,蘧伯玉之力也。故《诗》曰:“谁能烹鱼,溉之釜鬵;孰将西归,怀之好音。”此之谓也。物之相得固微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