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文人用事,有信笔快意而误用之者,虽大手笔亦所不免。近见徐天全翁《闲居即事》诗:“闲心自觉功名淡,却笑留侯胜酂侯。”“酂”字有二音,皆地名。萧何所封邑,属沛国,才何切。萧何子孙所封邑,属南阳,则肝切。按班固《十八侯铭》云:“文昌四友,汉有萧何,叙功第一,受封於酂。”唐杨巨源诗云:“请问汉家功第一,麒麟阁上识酂公。”天全翁押去声,或别有所据云。

《离骚》云“落英”,或谓菊花不落而何为落英?一云:“落,大也。”一云:“落,始也,谓始开之英。”姚宽《西溪丛语》引晋许询诗云:“青松凝素体,秋菊落芳英。”沈约云:“英,叶也,言食秋菊之叶。”余读韦应物诗云:“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审姚说无疑矣。

《竹坡诗话》云:“作诗止欲写所见为妙,不必过求奇险。”叶文庄公与中云:“近之作者,嫫母蹙西施之额,童稚攘冯妇之臂。句雕字镂,叫噪聱牙,神头鬼面,以为新奇,良可叹也。”予尝见元人房白云颢诗云:“後学为诗务斗奇,诗家奇病最难医。欲知子美高人处,只把寻常话做诗。”邱文庄濬《答友人论诗》云:“吐语操辞不用奇,风行水上茧抽丝。眼前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

蒋少传冕云:“近代评诗者,谓诗至於不可解,然後为妙。夫诗美教化,敦风俗,示劝戒,然後足以为诗。诗而至於不可解,是何说邪?且《三百篇》,何尝有不可解者哉?”

南峰

南峰杨君谦循吉,作古文甚有时名,其诗亦闲雅。余每爱《夏日宿禅房》云:“暖分香水浴,凉借好风吹。”《与友人夜话》云:“杯柈草草免空去,饮酒无多闲话长。”《题支硎山僧院》云:“泉喷雪花冷,鸟含蛮语柔。”《送僧》云:“禅从逆境打,衲到暑天收。”《秋夜》云:“月色宝珠莹,酒颜枯木春。”佳句也。有《松筹堂集》。

天台王古直有《述怀》诗,“穷将入骨诗还拙,事不萦心梦亦清”之句,李西涯称赏之,载于《麓堂诗话》。余少曾见《唐宋诗选》一首,但忘其姓氏,诗云:“才到中年百念轻,独於风月未忘情。贫将入骨诗方好,事不萦心梦亦清。万卷难图金马贵,一生长与白鸥盟。

幸然不作诸侯客,犹恐江湖识姓名。”惜古直全篇未之见耳。

僧齐已《折杨柳》词云:“稼低似中陶潜酒,软极如伤宋玉风。”以中酒之中为去声。予记唐人有诗云:“醉月频中圣。”“近来中酒起常迟。”“阻风中酒过年年。”东坡云:“臣今时复一中之。”作中风之中,非也。

《隐窟杂志》:宋时阆州有三雅池,古有修此池,得三铜器,状如酒杯,各有篆文曰:伯雅、仲雅、季雅。当时虽以名池,而不知为刘表物也。吴均诗云:“联倾三雅卮。”刘梦得诗云:“酒每倾三雅。”或谓古酒并号三雅,非也。

白乐天诗,善用俚语,近乎人情物理。元微之虽同称,差不及也。

李西涯诗话云:“乐天赋诗,用老妪解,故失之粗俗。”此语盖出於宋僧洪觉范之妄谈,殆无是理也。近世学者往往因此而蔑裂弗视。吴文定公读《白氏长庆集》,有云:“苏州刺史十编成,句近人情得俗名。垂老读来尤有味,文人从此莫相轻。”

杨用修《丹铅续录》云:“白乐天三游洞记云破月出光景,含吐互相明灭,晶莹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莫能名状。造语如此,何异柳子厚?世以为太易轻议之,盖亦未深玩之也。”

近见天全翁徐武功墨迹一卷於友人家,笔画遒劲可爱。其词云:

“心绪悠悠随碧浪,良宵空锁长亭。丁香暗结意中情。月斜门半掩,才听断钟声。耳畔盟言非草草,十年一梦堪惊。马蹄何日到神京?小桥松径密,山远路难凭。”其词句句首尾声字相连续,故名之为《玉连环》。想此体格自天全翁始。又见赋《中秋月》一痊云:“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天全文集中皆不载,是以知散佚诗文尤多。

宋杨学士应之题所居壁云:“有竹百竿,有香一炉,有书千卷,有酒一壶,如是足矣。”余友柳大中佥性僻嗜书,搜罗奇籍,传写殆遍,亲自雠校,不吝假借,由是人益贤之。间好吟咏。手录《白氏长庆集》,题其後云;“两三年写自经手,七十卷书才到头。”《山居》云:“煮粥烧松子,梳头就菊花。”《述怀》云:“百竿竹与身同老,千卷书曾手自钞。”余尝过访其居,修竹潇然,焚香独坐,左图左史,充栋汗牛,昔人之所慕者,今大中俱得之矣。与世之朝秦暮楚,驱驰势利之场者,大相辽绝哉。

唐士絅《梦馀录》云:“古人爆竹,必於元旦鸡鸣之时。今人易以除夜,似失古意。”余近读张燕公《守岁》诗云:“竹爆好惊眠。”始知唐时除夜爆竹,其来久矣。

张文潜《明道杂志》云:“钱穆父尹开封府,剖决无滞,东坡誉之为‘霹雳手’。穆父曰:‘敢云霹雳手,且免胡户蹄。’盖俗谚也。”《能改斋漫录》记张邓公《罢政》诗云:“赭案当衙并命时,与君两个没操持。如今我得休官去,一任夫君鹘鹭蹄。”余又见李屏山乐府末句云:“但尊中有酒,心头无事。葫芦提过鹘鹭蹄。”即今俳优指为鹘突者,即胡涂之谓也。

壶山宋廉父《咏景》诗云:“朋比趋炎态度轻,御人口给屡憎人。

虽然暗里能钻刺,贪不知机竟杀身。”此诗讽当世小人,奔

不知止者,然辞语太露,无含蓄意。本朝夏文靖公原吉《咏蚊》云:“白露瀼瀼木叶稀,痴蚊犹自傍人飞。信伊祇解趋炎热,未识行藏出处机。”蔼然有规讽惊戒之意存焉。

祝枝山先生希哲,尝叙家君《约斋漫录》二十卷。今录其略云:

“俞君宽父,吴之耆儒也。秉操贞介,守道笃学,慎交简出,泊然安素。其为学也好剧餮饴勤,彰逐月外,视权要若仇,声利若沤,黄卷宾主,墨订硃,雠,日与古哲者游,盖皇甫玄晏之流也。文浩瀚不暇尽录。”杨君谦见之乃曰:“太史公笔,不过是也。”又《赠先君》诗云:“水南雄市尤尘趋,水北还容陋巷居。三尺素桐陶靖节,百篇华赋马相如。心抛世俗争为事,手录前贤未见书。欲继姓名高士传,怕君嫌我近睢盱。”家君白发种种,嗜学不倦。每见奇书,手誊录,时年八十馀矣,未尝一日庆铅椠也。枝翁与先君辞世,先後墓木拱矣。

展卷读之,不觉泫然。

吾乡光庵王仲光,博学知天文,旁通於医。洪武中,避地太湖。

戊寅,储君即位,有诗云:“数茎白发乱蓬松,万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东风。”人咸谓“光庵我朝陈图南”,信哉!

陆放翁《黄州诗云:“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是促谋?”赵与时《宾退录》云:“陆诗本晁载之《咏昭灵夫人诗:‘安用生兒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予曰:“非也。东坡有‘但令有妇如康子,何用生兒似仲谋’?”

少师杨文贞公尝曰:“东坡竹妙而不真,息斋竹真而不妙。”盖坡公成於兔起鹘落须臾之间,而息斋所谓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者也。专以画为事者,乃如是尔。今人有得东坡竹,其枝叶逼真者,大率伪尔。沈石田长於山水而短於竹,尝《自嘲》云:“老夫画竹丑竹类,小兒旁观谓杨柳。”李西涯《题柯敬仲墨竹》云:“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祇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非得画家三昧旨,恐不能道此语。

《考古编》云:“屈原《渔父》一章,自载己与渔父问答之辞。

春劝其从俗,原答之曰:‘宁赴湘流,葬於江鱼腹中。’渔父莞尔鼓枻,歌沧浪而去。则是自“莞尔”而下至“去不复顾”,皆原语言也。

若原实尝投湘,安得更能自书死後之言乎?贾谊扬雄作《畔骚》,皆言原真投水死,而世亦和之,此不审也。清明前三日,谓之寒食节,天下皆然。其事出於介子推,山西尤重。王恽有诗云:“晋人熟食一月节,店舍无烟灶厨冷。”户象诗云:“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

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今吴中相传清明前二日也。

吾乡魏太常校常寓杨庵精舍,偶谈水灾,但逢六,数有水厄,每六十年或六年必有一变。夫六阴数也,故有水灾,理或然也。庄渠有《救荒策》,文繁不暇悉录。

《史记》《扁鹊传》,饮以上池之水。上池水者,竹木上未到地之水是也。

立庵俞有立(贞木),洞庭人。尝题赵仲穆画马一绝云:“房星方堕墨池中,飞出蒲梢八尺龙。想像开元张太仆朝回骑过午门东。”风致宛然在目,年九十六而卒。

戴石屏诗:“麦<麦少>朝充食,松明夜当灯。”此实录也。山西深山老松心有油者如蜡,山西居民多以代烛,谓之“松明”,颇不畏风。

梅圣俞每醉,辄叉手温语,坡公谓其非善饮者,习性然也。余友唐解元子畏每酒酣,喜讴刘後村诗云:“黄童白叟往来忙,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後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子畏匪好此诗,但自寓感慨云。

宋景公云:“医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则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则迂而入诸拘碍,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诬人。”景文真格言也。梅圣俞《赠何山人》诗有云:“日闻古贤哲,必与医卜邻。”

范文正公尝在边庭,以黄金铸一笺筒,饰以七宝,每得朝廷诏旨敕命,贮之筒中。後为一老卒夜间盗去,潜递於家。公知之勿究,明年以老放归。袁文清公(桷)伯长有诗题文正公遗像一绝云:“甲兵十万在胸中,赫赫英名震犬戎。宽恕可成天下事,从他老座盗金筒。”

郦道元《水经注》形容水之清澈云:“分沙漏石。”又曰:“渊无潜甲。”又曰:“鱼若空悬。”又曰:“石子如樗蒲。”皆极造语之妙。

古语云:“梧桐不生则九州异,一叶为一月,闰月十三叶。”宋人《闰月表》有云:“梧桐之叶十三,黄杨之厄一寸。”

元人有诗云:“钱塘门外柳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得一枝城里云,始知城外已春深。”徐天全《雪湖赏梅》云:“梅开催雪雪催梅,梅雪催人举酒杯。折取琼枝插船上,满城知是探春回。”二诗皆隽逸可诵,惜元诗遗其名氏。

梁元帝《纂要》云:“日在午曰亭,在未曰映。”王仲宣诗云:

“山冈有馀映。”谓日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