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用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不经意处得之。极不经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用意处得之。

学古人诗,不可学其粗俗,非不可学,不能学也。非极细人不能粗,非极雅人不能俗。

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而意不转;或气换而句不换,或句换而气不换。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于化。

储、王、孟、刘、柳、韦五言古诗,淡隽处皆从《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十九首》,政在于此。盖有淡有隽则有迹可寻,彼《十九首》何处寻迹?

长篇难矣,短篇尤难。长篇易冗,短篇易尽,此其所以尤难也。数句之中,已具数十句不了之势;数十句之后,尚留数十句不了之味。他人以数十句难了者,我能以数句便了;他人以数句易了者,我能以数十句不了。固由才情,亦关学力。

长庆长篇,如白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元微之〈连昌宫词〉诸作,才调风致,自是才人之冠。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从〈焦仲卿〉篇得来。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政在描写有意耳。拟之于文,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盖龙门与〈焦仲卿〉篇之胜,在人略处求详,详处复略,而此则段段求详耳。然其必不可朽者,神气生动,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

蜀人赵昌花卉,所以不及徐熙者,赵昌色色欲求其似,而徐熙不甚求似也。中、晚唐人诗律,所以不及盛唐大家者,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

乱头粗服之中,条理井然;金玉追琢之内,姿态横生。兼此二妙,方称作家。

凡诗文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劫,乃盗窝耳。

盛唐人诗,有血痕无墨痕,今之学盛唐者,有墨痕无血痕。

愈碎愈整,愈繁愈简,态似侧而愈正,势欲断而愈连。草蛇灰线,蛛丝马迹,汉人之妙,难以言传,魏、晋以来,知者鲜矣。

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然力能透出纸背者,不论虚实,自然浑化。彼用实而有迹者,皆力不足也。

枯瘦寒俭,非诗之至。然就彼法中,亦自有至者:枯者有神,瘦者有力,寒者有骨,俭者有品。

下语忌杜撰,押韵忌现成。

昔人论文云:「贵在升里能转,斗里能量。」作诗亦然。

胸中无事则识自清,眼中无人则手自辣。

不贵能学,贵于学而能舍,舍之乃所以为学也。无所不舍,斯无所不学矣。

歌者上如抗,下如坠,累累然若贯珠。诗人笔端,亦具此妙。

苏子由云:「子瞻文奇,吾文但稳。吾诗亦然。」此子由极谦退语。然余谓诗文奇难矣,奇而稳尤难。南威、西施,亦犹人也,不过耳目口鼻,天然匀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便是绝色。诸葛武侯老吏谓桓温曰:「诸葛公无他长,但事事停当而已。」殷浩阅内典叹曰:「此理只在阿堵边。」后代诗文名家,非无奇境,然苦不稳,不匀称,不停当,不在阿堵边。

书家以偶然欲书为合,心遽体留为乖。作诗亦尔。

炼字炼句,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盖名手炼句如掷仗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若炼一句只是一句,炼一字只是一字,非诗人也。

古今人才原不相远,惟后人欲过古人,另出格调,超而上之。多此一念,遂落其后。如五言古诗,魏人欲以豪迈掩汉人,不知即以其豪迈逊汉之和平;晋人欲以工致掩魏人,不知即以其工致让魏之本色。求高一着,必输一着;求进一步,必退一步。

严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钟、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二书皆足长人慧根。然诵沧浪诗亦有未尽悟者,阅钟、谭集亦有未至厚者,以此推之,谈何容易。

少陵称太白诗云「飞扬跋扈」,老泉称退之文云「猖狂恣睢」。若以此八字评今人诗文,必艴然而怒,不知此八字乃诗文神化处,惟太白、退之乃有此境。王、孟之诗洁矣,然「飞扬跋扈」不如太白;子厚之文奇矣,然「猖狂恣睢」不如退之。有志诗文者,亦宜参透此八字。

少陵诗云:「前辈奔腾入,余波绮丽为。」盖谓前辈时有绮丽之句,不过余波及之耳,若其入手,则如良马奔腾,不可控驭也。以「奔腾」二字合之「飞扬跋扈」四字,觉李、杜存日,龙飞虎跃,凤翥鸾翔,如在目前。

吴景仙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而严沧浪诃之,谓「健」字但可评文,不可评诗。余谓诗文原无二道,但忌硬而不忌健,纵或优柔婉约,低徊缠绵,然其气力何尝不健,不健则弱矣。沧浪又云:「雄深雅健,不若雄浑悲壮。」余谓此四字但可评杜诗耳,他家亦未尽然,总不若「沉着痛快」四字为至。曰「痛快」则「悲壮」已包,曰「沉着」则「雄浑」之所自出,而「健」不足以言之矣。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十九首》中取一篇讽之亦尔,取一段讽之亦尔,取一句讽之亦尔,合《十九首》全讽之亦尔。

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如沈、宋,高、岑,王、孟,钱、刘,元、白,温、李之类,不独习尚切劘使然,而气运所致,亦有不期同而同者。独李、杜两人,分道扬镳,并驱中原,而音调相去远甚。盖一代英绝,领袖群豪,坛坫设施,各有不同,即气运且不得转移升降之,区区习尚,何足云乎!

诗至中晚,递变递衰,非独气运使然也。开元、天宝诸公,诗中灵气发泄无余矣,中唐才子,思欲尽脱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无长吉、东野、退之、乐天辈一番别调。然变至此,无复可变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觉成晚唐苦涩一派。愈变愈妙,愈妙愈衰,其必欲胜前辈者,乃其所以不及前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