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王始至館相訪,令長史致詞曰:「清欲謁左右久矣,因日本人寓茲,狡焉不可測其衷,俟其出境而後行,非敢慢也。」予等但應曰:「已知之矣,海外之國,唯彼獨尊,深居簡出,乃其習也。井底之蛙,豈可與語天日之高明哉!」亦具殽核,留坐移時別去。

二十九日,請餞行,陳席于水亭中,觀龍舟之戲。舟之制與運\舟之法皆效華人,亦知奪標以為樂,但運\舟者俱小吏與大臣子弟也。各簪金花,具彩服,雖濡于水而不顧,以示誇耀之意。越九月七日,復請餞,予等訝其煩也,深拒之,懇之再三而後行。至則見其席之所列皆非昔比,山蔬海錯,糗餌粉酏,雜陳于前者,製造精潔,味甚芳旨,但止數品,不能如昔之豐。詢之左右,乃知前此之設,皆假諸閩人,此則宮中妃嬪親製,以表獻芹之敬耳。臨行,長史捧黃金四十兩,王乃言曰:「送贐之禮,振古有之,非清敢自褻,其毋辭。」予等曰:「於義可受,軻氏受薛之餽,不以為嫌。但予等以君命來,受此而歸,是以君命貨之也,惡乎敢?」王愕然曰:「天使言必稱君、動必比義,清知道矣。」遂不敢強。復手持泥金倭扇二柄,乃曰:「天使遠來,賜清以弁服,即清之師也。此別不復再會,揮此或可以繫一念耳。」予等憫其情,受之,各答以所持川扇,彼喜不自勝,再拜而別。

十二日,登舟,官民送者如蟻,皆以漢官威儀不可復覩,至有泣下而不忍去者,亦足以見夷人天性之良,莫不羨衣冠文物之美,拘于法而不得入,是可哀也。泊舟之港出海僅一里,中有九曲夾岸,皆石,惟滅風而復可行,坐守六日。王日使人侍于其側,且致慰詞,仍遣看針通事一員、夷稍數人護送。又遣王親、長史等官駕昔日所假之舟進表謝恩。

十八日,風少息,挽舟而出,亦斜倚于岸,眾恐其傷于石,大驚,幸前月親督修艌,不為所傷,復止。二十日,始克開洋,挽舟同行。二十一日夜,颶風陡作,舟蕩不息。大桅原以五木攢者竟折去,須臾舵葉亦壞,幸以鐵梨木為柄,得獨存。舟之所恃以為命者,桅與舵也,當此時,舟人哭聲震天,予輩亦自知決無生理,相顧嘆曰:「天命果如此,以計免者得之矣,狐死尚正首丘,嗚呼!狐之不能若也。」舟人無所庸力,但大呼天妃求救,予等為軍民請命,亦叩首無已,果有紅光燭舟,舟人相報曰:「天妃至矣,吾輩可以生矣。」舟果少寧。翼日,風如故,尚不敢易舵。眾皆廢寢食以待斃,不復肯入艙上去。同行夷舟遂相失,不知所往。

二十三日,黑雲蔽天,風又將作,有欲易舵者曰:「舵無尾不能運\舟,風弱猶可以持,烈則不可救。」有不欲易者曰:「當此風濤,去其舊而不得安其新,將奈何?」眾不能決,請命于予等,予等曰:「風濤中易舵,靜則可以生,動則可以死,中心惶惑,亦不能決。」令其請珓于天妃,乃得吉兆,眾遂躍然起舵。舵柄甚重,約有二千餘斤,平時百人舉之而不足,是時數十人舉之而有餘,兼之風恬浪止,倏忽而定。定後風浪復厲,神明之助,不可誣也。舵既易,眾始有喜色。

二十六日,忽有一蝶飛繞于舟,僉曰:「山將近矣。」有疑者曰:「蝶質甚微,在樊圃中飛不過百步,安能遠涉滄溟?此殆非蝶也,神也,或將有變,速令舟人備之。」復有一黃雀立于桅上,雀亦蝶之類也,令以米飼之,馴馴啄盡而去。是夕,果疾風迅發,白浪拍天,巨艦如山,漂蕩僅如一葦。稍後距水不下數丈,而水竟過之,長年持舵者衣盡濕,則艙中受水又可知也。風聲如雷而水勢助之,真不忍聞。舟一斜側,流汗如雨,予等懼甚,衣服冠而坐,欲求速溺,以紓其懼。又相與歎曰:「聖天子威德被海內外,百神皆為之效職,天妃獨不救我輩乎?當此風濤中而能保我數百民命,真為奇功矣,當為之立碑,當為之奏聞于上。」言訖,風若少緩,舟行如飛,徹曉已見閩之山矣。舟人皆踴躍鼓舞,以為再生,稽首於天妃之前者若崩厥角也。

二十八日,至定海所。十月初一日入城。痛定思痛,不覺傷感,凡接士大夫,敘其所以,無不為之慶幸。區區二人,何德獲此?實荷聖天子威福,以致神明之佑,不偶然也。今越旬日,同行之舟尚未至,或不免漂溺之患焉,嗚呼危哉!嗚呼危哉!予因是而有所感,浮海以舟,駕舟以人,二者濟險之要務也。今官府造作什器,官之尊者視為末務而不屑于查理,官之卑者視為奇貨而惟巧於侵欺,以故種種皆不如法,不久即壞。房舍器用之物,壞則可修,猶未甚害,惟舟之壞,即有覆溺之患,雖有般師在舟,亦無及矣。前之所云古米山之險,其明效也。後之使海外者,軍官不必三員隨行,先擇有司賢者二員委其造舟,舟完令其同行,彼軀命所關,督造必不苟且,萬一藩臬不從,以之請于上命可也。從予駕舟者,閩縣河口之民約十之八,因夷人駐泊于其地,相與情稔,欲往為貿易耳,然皆不知操舟之術。上文所云長年數人,乃漳州人也。漳人以海為生,童而皆之,至老不休,風濤之驚見慣,渾閑事耳。其次如福清,如長樂,如鎮東,如定海,如梅花所者亦皆可用。人各有能有不能,唯用人者擇之,果得其人,猶可少省一二,此貴精不貴多之意也。一則可以節國之費,一則可以衞眾之生,故不惜辭之煩為後使者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