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且安坐,休用窥云烟。”何其语之凡也。东坡《真兴寺阁》云:“山林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胜。”《登灵隐寺塔》云:“足劝小举相,前路高且长。渐闻钟磬音,飞鸟皆下翔。入门亦何有,云海浩茫茫。”意虽有佳处,而语不甚工,盖失之易也。刘长卿《登西灵寺塔》云:“化塔凌虚空,雄规压川泽。亭亭楚云外,千里看不隔。盘梯接元气,坐壁栖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蚁冢,蔽亏尘雾间。”此二诗语虽稍工,而不为难到。杜子美则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高标跨苍天,列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不待云“千里”“千仞”“小举足”“头目旋”而穷高极远之状,可喜可愕之趣,超轶绝尘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视东坡“侧身”“引手”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岂特“邑屋如蚁冢,蔽亏尘雾间”,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鸦鹊,浩浩一声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强乃如此。

《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段师教康昆仑琵琶,且遣不近乐器十馀年,忘其故态,学诗亦然。苏黄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馀,汹涌而後发者也。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若他人之诗,皆为文造情耳。沈约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论,其实一也。

杜子美云“续儿诵《文选》,又云”熟精《文选》虽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汉魏晋奇丽这文尽在,所失虽多,所得不少。作诗赋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从《战国策陆宣公奏议》中来,长于议论而欠宏丽,故虽扬雄亦薄之,云“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雄之说浅易则有矣,其文词安可以为艰深而非之也。韩退之文章岂减子瞻,而独推扬雄云:“雄死后作者不复生。”雄文章岂可非哉?《文选》中求议论而无,求奇丽之文则多矣。子美不独教子,其作诗乃自《文选》中来,大抵宏丽语也。

杜子美《登慈恩寺塔》云:“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此但方言其穷高极远之趣尔,南及苍梧,西及昆仑,然而叫虞舜,惜瑶池,不为无意也。《白帝城最高楼》云:“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注。”使后来作者如何措手?东坡《登常山绝顶广丽亭》云:“西望穆陵关,东望琅邪台。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相将叫虞舜,遂欲归蓬莱。”袭子美已陈之迹,而不逮远甚。山谷《登快合》诗云:“落水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此但以远大分明之语为新奇,而安其实,乃小儿语也。山谷是作《大雅堂记》,谓子美死四百年,后来名世之士,不无其人,然而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此论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