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空房中,中夜起长叹。

况复淫如雀,宁甘衾枕单。

失却丈夫心,但知恋所欢。

亲儿不复顾,亦作路人看。

岂知没下梢,有泪只自弹。

且说张三监生,到了年节,带了儿子回家过年。佯作欢欢喜喜,一些不露。灯节过了,就吩咐阿龙:“我今年改北监,痴心图谋中举,要打点五千银子上京,你可各栈房吩咐,只赎不当,且总算一算,除了带去银子,重新当起未迟。”阿龙禀道:“娘娘支用太多,原要求相公算算帐,才知明白。”

二月间,阿龙在各栈房凑,只凑得四千,把帐送与张三监生面算。原来三娘子支用过度,所有家私,三分已用去了一分,还亏家中豪富,赎赎当当,不甚出丑。此后整千大主,也不能应客了。张三监生只叹了口气,也不争闹了。

因为上京,大小先生须先辞了。三月初旬,吩咐整了一席家宴,夫妻饮酒饯别,张三监生在席间,只管掉泪,三娘子问他,只是不说。次日收拾下船,才叫儿子同去,三娘子只道路上冷静,并不疑惑。临出门时,才对三娘子道:“我如今只带张俊、文桂上京,你年纪三十多岁,也不小了,切不可不想下梢。我和你做夫妻一场,只愿你后面好似前面,儿了是我儿子,不须记挂。”说罢,又掉下泪来,三娘子道:“出长路须要吉利,不要如此。中了举人进士,少不得就回家的。”张三监生同儿子下了船,往北进发。

恐怕带了许多银子,独行不便。到了镇江,恰好有苏州帮粮船上京,他带了文桂,寻了一只空粮船,讲定官舱房舱,搭到张家湾,连神福犒赏,共纹银十两伍钱。心下想道:“就是到京迟了,我又不是饱学,进不及场也罢!”又问粮船几时过江,粮船上道:“还有十来日,竖了大桅杆,等了顺风,方才开船。”张三监生道:“我还要南京取了改北文书,不知可等得及么?”粮船上道:“怕你性急,故此说得近些,正早哩。打点二十天这才稳了。”张三监生就请驾长酒店一坐,先付了纹银一两五钱,立了合同文契,言定下船日,再付六两余。到临清,一路逐渐找付。就回船来,权把儿子文桂,寄顿一个相知朋友潘绸铺里,连行李都寄在一间堆货楼上。带了张俊,星夜雇了一轿一驴往南京,起改北文书,连往回共八日,重新到了镇江。他一路打算:“若休书迟了,到底是我老婆养汉,况张俊有妻子在家,跟我必不长久,粮船安稳,不须多人伏事,不如在此写了休书,付与张俊回去,但不知儿子心里如何?等我悄悄问一问他,只说闲走。”锁了楼门,吩咐张俊在寓照管,带了儿子与文桂走到西门闸口,一个僻静茶馆坐了个坐头。

一面问儿子道:“你可知你娘淫乱么?”儿子道:“知道的,常要对爹爹说,奶姆只管叫我不要。他说什么:子不言母丑。”张三监生道:“我如今做人不成了,故此收拾了三四千银子,到北京另立家业。这不长进的婆娘,毕竟越放肆了。你后来,连女儿也没人与你为妻。带了你出来,要把休书一纸,打发张俊回去,凭他嫁人。你肯也不肯?”

儿子道:“儿子虽只十岁,不晓人事,但每常出门就有一班小厮,指着我道,小乌龟出洞来了。我不知气苦了多多少少。不是做儿子的,不念娘恩,实是不认他做娘了。”张三监生道:“好好,好儿子,有志气,你在张俊面前,不要说破。”又吃了几样果子,两壶茶,会了钞回寓。写了一纸休书,又写大哥、二哥一书。书道:愚弟不幸,娶某氏为妇,淫荡不检。两兄必已稔知。前所以离家北上,不敢叩别者,无面目见两兄也。今其亲生之子,亦不愿认淫母为母。弟已挈之北上。休书一纸,乞两兄付之,速令改嫁。弟家赀虽已败坏,尚有若干家僮。阿龙有帐,是弟算结批定者。姑念一场夫妇之情,仍与此妇银一百两,并随身衣服箱笼,但不许仍住我居。余者乞两兄分别收管。弟不归,则竟属两兄;弟若归,凭两兄给还多少可也。顾家若反有言,彼亦在痒,料难逃于公论。凡事乞志手足之情,言不尽意。

写完了,把休书封在大哥、二哥书内,叫过张俊,吩咐道:“我与你一两盘缠,连夜搭船到苏州,把此书送与大相公、二相公,有要紧说话。不许先到家里,误了要紧大事。”张俊领命去了。次日,张三监生尽数收拾行李,搬到粮船上,又与了六两纹银,只等顺风,开船过江前去。正是:

车儿东兮马儿西,人生最苦是生离;

莫言且说三分话,事到头来悔亦迟。

且说张俊搭船船到苏州,不敢违主人之命,把书送到大房,张大拆书看了,问道:“三相公如今在那里?”张俊道:“还在镇江。”张大道:“可曾吩咐你几时赶去?”张俊道:“打发来时竟不说起。小人一路来,正疑惑此事,想是三相公不用小人了,不知大相公书上,可曾说用不用?”张大道:“不说用你不用你,倒是家里的事发了。你且回去,等我与二相公商议了就来。”张俊出了门。张大又叫了转去,道:“你且慢去,等我请二相公商量了着!”顿时二相公来了,张大把书与他看,张二看了就道:“张俊可曾回去?”张俊道:“三相公吩咐先送了书,才教回去。又没娘娘的书,小的不敢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