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回

任义高高兴兴来到自己家门,高声叫道:“女儿开门来。”

任大姐正在房中,习做针线活,忽听爹爹叫,急忙放下针线,去把大门开开,一见他爹爹眉开眼笑,满面春风,不知喜从何来。

到了房中,正要张口动问,她又见爹爹手里提着一双破鞋,前后张着口,鞋帮都快要飞了,心想:“不用问,一定是爹爹不知又把哪个坐监的破鞋带回家来,叫我替他缝补。”

任义见女儿直瞅手里的破鞋,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可把任大姐笑糊涂了,“爹爹,这是谁的破鞋?”

“破鞋?这是聘礼!”

“爹爹,你喝酒了?”

“没有,没有啊。”

“既没喝酒,怎么说又醉话?”

“孩子,爹可真没说醉话。今天李员外当的月老做的媒人,我把你许给城北海相公了,这双鞋就是你婆家的聘礼。”

“啊,你说什么?”女儿越听越糊涂。

任义说:“孩子,别心急,还有件难事正要与你商量呢。”

任大姐气咻咻地喊道:“好一个聘礼,真真羞煞人了!”说完,她拎起那双旧鞋,朝远处扔去。

这一扔不打紧,直气恼得任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跺脚,骂道:“真是儿女大了不由爷啦!”

任义浑身抖擞,刚要发火,忽然转念一想,“我还没把事情讲透呢,她竟发这么大的火气。俗话说,木不钻不透,灯不点不亮。我得耐着性子与她商议才是。”

他便不动声色地把鞋子捡回来,“儿呀,爹爹不会害你。海公子是宦门之后,出类拨萃的黉门秀士,今虽穷途潦倒,待到时运一转,必有出头之日。儿呀,切不可一时意气用事,误了终身!”

任大姐说,“爹将我许配与他,女儿从命也就是了。何必带回这双破鞋,让人羞辱耻笑。”

“哎,儿可不要误会,这鞋实为患难之时结亲的信物,若是没有它,目后如何相见,夫妻又怎能团圆?”

任大姐听罢,双眉紧皱,“我爹今天这是悠么啦?说话吞吞吐吐,云山雾罩,叫儿难猜难解。爹爹啊,既然有媒有证,择日完婚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日后相见,夫妻团圆’?”

任义一时语塞,心里暗道:女儿能够答应婚事,了却我的忧虑。可是她来必愿意替罪坐牢。事到如今,只有直来直去讲明缘由啦。

想到此,任义便又观察一下女儿的脸色,女儿并无愠恼之意,这才说:“儿呀,这海公子蒙冤受屈,铘铛入狱,终有一天,定会真相大白。在狱中,李雷员外权作月下老人,将你们二人红线相联。海公子脱下缎鞋为信物,我将你亲绣的胯瓶回赠与他,他欢喜不尽。我想了个解救他的办法,你明晚来个女扮男装,把他替出牢狱。他有个娘舅在杭州,他只要到了京城,冤案就能洗雪,你们夫妻日后自然享不尽荣华富贵……”

任大姐慢慢听完爹爹的叙说,竟伤心地哭诉起来,“爹爹,你好狠心啦!你把为儿的许配人家,再穷再苦,儿也不怨。想不到爹爹竟叫我替人顶罪,无辜送死不说,死后还落个罪犯的骂名!”

“儿呀,莫要啼哭,顶替公子,也非叫你送死,只是委屈几日罢了。爹爹一时做错,已经悔之不及。如今,生米已成熟饭,还是妆扮一下替公子出来才是。”

任大姐闻言,杏眼圆睁,银牙一咬说,“女儿宁死不从!”

“啊?爹叫你死,你也得死!”

“我死,也要死在明处,决不死在那无名之地!”

任义听罢,气得直跺脚,“你……你……你好哇!从今往后你就别认我这个爹,我也全算没有你这个女儿,任凭你爱往哪去就往哪!”

任义说罢,提来洒葫芦,“咕嘟咕嘟”连喝两大碗,立时酩酊大醉,就地一倒昏睡过去。

任大姐见此光景,越想越伤心,竟然哭了一夜。看看窗外,天将放亮,心想:“爹爹醒来,再逼我,如何是好?对,俗话说,惹不起可躲得起,我先躲起来再说。可我家无亲少友,躲到哪里去呢?哎,黄家湾我还有个干娘,我不免先到她家躲避一时。”

想罢,她洗了脸,梳好头,换上衣裳,扎紧腰巾,摸出门来,准备出城。

来到城门下,一见城门还没开,“呀,我可怎么出去?只好在这等候了。”她在城门里站了一会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心想,“不好,黑灯瞎火的,我一个女子站在这里,有人问起,我可如何回话呢?”想到这儿,便闪身躲到僻静之处。

又等了一会儿,只听得“嘎吱嘎吱舻,城门开放了,她这才抖着胆子,随着人群,出了城门,直奔黄家湾。

一路上,任大姐也顾不得腰酸腿疼,走了一里又一里,过了一程又一程。走着走着,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刮得她站不稳,走不动,头难抬,眼难睁,随着风头,迷迷糊糊来到一座庙前。

任大姐睁眼一看,见是一度破庙,打算进去避避。走到近前,抬头一看,见是一座关帝庙,那墙壁已经破碎不堪,屋顶尽是窟窿,蜘蛛网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叫风刮得来回直呼闪。再看那些神像少皮没毛,上面的尘土鸟粪足有二指厚,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关公泥像少胳膊断腿,胡子掉了一大半;周仓没了眼珠去了鼻子,关平瘫倒在神座下面,好不凄惨。

任大姐看罢,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好大的风啊!”

任大姐一听,吓得魂不附体,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正想躲藏,门外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一进门正和任大姐打了个照面。

任大姐吓得愣怔地站定,惊骇地脸色发白,目光直直地盯住这人。这人是谁?原来正是王点,他也是避风才进庙宇的。

王点喘息稍定,冷冷地打量着任大姐,并不言语,心里暗暗猜度眼前这位穿戴整齐的村姑为何清早孤身一人藏于庙内。刚刚跑散了春荣,却在这里又碰上一个女子。

王点本是憨厚诚实之人,心里便想,此女子可能一时有了难处,便向任大姐施礼问道:“大姐家住哪里?为何清早来这庙内?”

任大姐见王点发问,一时慌了神,嗫嗫嚅嚅道:“奴……奴家住在黄家湾,今早出门……原本是走亲,不料遇上狂风……进庙暂避一时……”

王点一愣,“咦,她说家住黄家湾,我怎么竟不认识呢?”他随即一笑,又问她,“请问,大姐贵姓?”

“奴家姓……姓王……”王点一听,料定不是真名实姓,便笑道,“巧了,我也姓王,也是黄家湾人。只是眼拙,不曾相识。既是同庄同姓,当是乡邻乡亲,却不认识,实在失礼了。”

任大姐听罢,脸孔微微一红,低头沉思片刻,心中想,“我看此人举止端庄,待人诚实善良,不似龌龊小人。从他口气看,他也知道了底细,我不妨对他实言相告,求他带我去黄家湾,权且避几天再说。”主意已定,她便从头至尾叙说一遍。

王点昕完任大姐的叙述,沉思有顷,“任大姐;你的难处我知晓了。只是这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不敢与你结伴而行,怕招入非议。”

“大哥,荒山野郊,我一弱女子如遭不测,你也于心不忍。我只求你带我到黄家湾。”

王点点头道:“也罢,你随我去黄家湾,但不知黄家湾哪家是你亲眷?”

“奴家有个干娘姓黄。”

“黄家湾多半姓黄,她可有个名字?”

“哦……不,没有名字。”

“哎,山有山名,地有地名,草有草名,木有木名,为人哪有没有名字的道理?!”

“我记得干娘有个儿子名叫黄虎……”

王点一听,不觉一惊。,你说的这个黄虎,多大岁数?”

“二十多岁罢。”

“唉!可惜呀…”

“可惜什么?”任大姐一惊。

“他母子被人杀害了。”

任大姐听罢,“啊”的一声,跌坐在神座旁,“我的命好苦啊!”接着,那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继而一想,“方才他不愿意带我到黄家湾去,又说黄家母子被人杀害,这话未必是真。”她擦了一把眼泪说,“大哥,此话当真?”

“我王点从不骗人。我与那黄虎正是近邻,住在他家西院。那天夜晚,不知为了何事,被他东邻的徐坤徐木匠,甩斧头劈死了。眼下官司未结案,徐木匠还在南牢受刑呢。”

任大姐听王点一说,心申暗想,“记得当年我在干妈家住的时候,东邻有家姓徐的木匠不假。如此说来,千妈被人杀死是真的了。”

想现此,她“呜呜”的哭起来了,“老天呀,你为何偏偏与我作对?如今叫我有家回不得,投亲亲不在,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呀……”

她这一哭不要紧,弄得个王点,左不是右不是,走不了也搁不下,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