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只有萧木一个人等着回家的长途车。
街上的人都在为春节做准备,被雪覆盖的地面异常晶莹。寒冷的气流钻进一切有热气冒出的地方。萧木嘲笑自己悲凉的心情很是入景。车终于从远方驶来。
终点煤城终于还是到了,对于游子来说故乡是不可名状的思念,但带着遗憾踏在思念的泥土上的时候,遗憾变也落地生根,枝繁叶茂的撑起一片自责的绿荫。
回家的那条路就算是喝醉了都会找得到。
从下车到家需要从道北走到道南。道南和道北的分界线是四道铁轨。当然这个老旧的火车站还是日本人盖的,老一辈的人说,他们总是用这些铁轨偷运国家宝藏,但哪有那么多的东西可偷运的。煤炭,又称乌金,倒是有不少,煤城也是因此得名。铁道的最南边堆着很多的煤,有一辆铲车没日没夜的装着空着的火车皮,但是,煤堆还是不减当年。这是浮着一层薄雪。
如果换做是炎炎暑日,行走起来就像是王家卫电影里的大漠风光。最难走的路走过了,但接下来还有更长的一段的行程。道南的地势陡峭,从道南看上去就是一座座大山。但是路被前人走出来了,不仅走出了路,还开垦了自然,树林变成田地。有几座荒坟躺在田间的垄沟。
再往上走,人家涌现,形成一条逼仄的胡同,完全没有退避三舍的美德可谈。用砖瓦垒成的围墙始终是那么高,萧木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刻意的比比自己到底有没有长高,只是,那围墙的最上端还是要仰起头才能看的到。
再经过一条公路,直走百米,右拐再百米,就是家了。
对联红褪残留,敲响了木门,老狗从窝里懒散的走出来,象征性的叫了几声。
“小木!”
老狗听到萧木叫自己的名字便不再叫,而是不安分的想要挣脱锁链,发出急切的呜咽。
“乖!”
“谁?”奶奶操着变淡的山东口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奶奶,是我!”
“小木?!”
“是我。”
奶奶打开门,微笑着皱纹在脸上荡漾开来。
“怎么放假了?”奶奶接过书包。
“嗯,暑假啦。”萧木故作坚强。
“我爸呢?”萧木跟着奶奶向屋里走去。
“上班了。”奶奶很开心。
“哦。”萧木看着屋子熟悉的一切,坐在软软的沙发。
“中午吃点什么?”奶奶走进屋子,询问萧木。
“吃什么都行。”这已经是萧木的经典答案之一。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吃什么,只是不忍心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要为自己操劳。萧木知道,这个老人可是能够为了自己付出一切。
“奶,我来帮你吧。”萧木放下沉重的心事,打开房门,风吹散难过。厨房很暗,就像是默片里的最后一个镜头,长长的退后。
点亮了灯,奶奶瘦小的身影已经站在了案板前,她看上去很有自信,毕竟那是她辛勤了半生的地方。油盐酱醋在什么位置还剩多少都一清二楚,而且再没有人比她了解。
“我来吧!”萧木卷起衣袖,示意一下自己已经洗干净的手。
“哎呀,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等你成家以后有你做饭的日子。”奶奶侧过半个身子挡住来路。认真的切着辣椒,又从坛子里掏出几个鸡蛋,磕在碗边,蛋清和蛋黄一股脑的掉进碗中,然后操起一双筷子顺时针搅拌起来。
“学习累不累?”奶奶还在搅拌着鸡蛋。
“哦,不累。”萧木破碎的情绪又瞬间重组成一个完好的悲伤的透明体。
“钱够花么?”奶奶将油倒进锅里,等着加热。
“够!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跟在家一样。”萧木呆呆的站在一边。
“对,在外面就该这样,没有钱就跟奶奶说。”鸡蛋在锅中绽放成向日葵。
萧木坐在桌前,吃着久违的炒鸡蛋。刚刚去拿筷子的时候发现几个碗里都是一些吃到一半的咸菜,萧木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奶奶就吃这些东西。
奶奶是一个辛苦一辈子的老人,省吃俭用供养起整个家。爷爷是在自己初中毕业的假期中离开的,那天萧木在小屋联系弹吉他,姑姑和奶奶陪在爷爷的身边。那个时候爷爷已经不省人事,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家里的亲戚都知道爷爷的大限将近,打电话叫来了远在山东的亲戚,都是爷爷的兄弟姊妹。爷爷有五个兄弟姊妹,其中最大的姐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饿死了,爷爷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只不过这些兄弟姊妹都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不要说萧木认识,有的连见都没见过。按照辈分来叫三爷爷是离着自己最远的地方,也在接到电话后的一周赶来。爷爷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三爷爷来的时候他居然哭了,然后又痴痴的睡去。
偶然的一个中午萧木坐在爷爷的边上看电视,却感觉到爷爷的手伸向自己,于是下意识的握住爷爷的手。老人头发稀疏,有很大一块老年斑贴在眉梢,一双眼睛变得混浊,只是用力的握着萧木的手,爷爷已经不会说话了,但萧木知道爷爷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
“爷,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萧木看着爷爷口角流出的口水。
没有声音。
“爷,你要是有话说就眨眨眼,我就知道了。”萧木腾出一只手擦着爷爷口角的口水。
爷爷的眼睛微微的动了一下,尽管如此细微,但还是被萧木捕捉到这个瞬间。于是欣喜的继续问:“爷,你想说什么?”
话一出,萧木顿时感觉自己的笨拙。
“爷,你是要吃饭?”萧木将所有的问题都问到点子上,这样爷爷只要眨眼就行。
没有声音。
“爷爷,你是不是想翻个身?”萧木认真的看着爷爷的眼睛。
依旧没有声音。
“爷爷,你是不是想让我好好学习?”萧木觉得这个问题是爷爷最关心的了。
爷爷依旧没有眨眼,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
爷爷的脾气是暴躁的,年轻的时候稍有不顺心就会大发雷霆,上了年纪还好些,但萧木的愚蠢真的连自己都快要崩溃了,爷爷肯定是着急了,或者是生气了,因为萧木能感觉到爷爷握着自己的手有些微微的收紧。
萧木也开始着急,他知道爷爷清醒的时间不多。于是不轻易开口,认真的想着爷爷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越想越急,却还是有一个答案浮上脑海,但是转念又打消了念头,太大逆不道了!又太…总之不好意思开口。
思忖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爷爷,你是不是放心不下奶奶?”
爷爷的眼睛终于合上了,歪着的头慢慢的转正。
“爷爷,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奶奶的,你放心吧。”萧木用力的握紧爷爷的手,贴近爷爷轻声的说。
那一刻,爷爷的眼角流下一大滴的泪。那混浊的泪流过皱纹,缓缓的消失在了脸上,。仿佛已经花光了一辈子的力气,爷爷的手弱弱的垂下,呼吸微弱的失去了意识。
自那以后,爷爷再没有醒来。
萧木正弹着旋律却听见大屋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爸!爸!!!!…”
“二哥!二哥!!…”
各种哭喊声嘈杂的交织在一起。
萧木慌张的丢下琴,跑到大屋。看见家人已经将爷爷围住,边哭喊着边手忙脚乱的给爷爷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快过来把你爷爷喊回来!”还是大姑的话惊醒了恍惚的萧木。
“爷!爷!!!”萧木发誓那是他这辈子最用力的喊叫。扶着爷爷的头,萧木能感觉到爷爷在大量的出汗,手心已经被汗水打湿。萧木不知道这是人临死前的盗汗现象,只是听着大姑的话用力的喊着。
结果,爷爷还是走了。
奶奶昏死过去,被安排在另一个屋子里。萧木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哭,只是跪在爷爷的棺材前,不停的烧着纸。那也是萧木第一次看见爸爸掉泪,唯一的一次。
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知道天变黑了,妈妈心疼自己,坚持不让自己再跪下去。家里的人越聚越多,都是一些生面孔,大都是爸爸妈妈叔叔他们的朋友。每个人带着沉重的面容在爷爷的棺材前深深的鞠躬,萧木则跪在另一边磕头回礼。
那也是萧木第一次给陌生人下跪磕头。
最后萧木还是被叔叔掺着去陪奶奶。奶奶已经不哭了,但一夜苍老了十岁。口中不停的说着自己的悲惨人生。
“三岁就没有了妈,小学二年级就被那个该死的爹用棒子打回家干活。老师去替我求情又被那个该死的爹轰出来。再也没有书读,二十岁就嫁给你爷爷,一辈子没有跟他享福,给他生了一堆孩子,马上就可以享福了,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就走了呢?…”奶奶干嚎着,已经没有了眼泪。
姥姥来了,奶奶又将悲惨的遭遇说了一遍。
三爷爷来了,奶奶又哭了一遍。
二姑奶来了,奶奶又哭了一回。
萧木只是用力的握着奶奶的手,想着那天跟爷爷的约定。
萧木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看着原本爷爷躺着的位置发呆。
“吃饭啊,小木。”奶奶又端上来一盘新炒的菜。
“嗯。”萧木用力的扒着碗里的米饭。
“奶,你是不是又糊弄着吃饭。”
“没有啊。”
“那些咸菜是怎么回事?”
“口淡,调味的。”奶奶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你要吃菜,别老吃没有营养的东西!”
“有吃,你二叔来总给我买一些吃的,都吃不了,后来都倒掉了。”奶奶也吃着菜。
“奶,你再不好好吃饭我可不好好学习了。”
两个人完全颠倒了角色。
“学习可不能落下,我好好吃。”
奶奶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