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阿寂为他辩护的时候比为自己辩护语气更为激烈“你和杉王都是英雄,你们上战场杀敌,平叛乱,诛叛臣,保护皇帝,当然是英雄。”

“别说了!”蒙闽低声喝住他,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没有什么英雄,从来都没有。阿寂,你要记住,英雄这样的名号都是用来骗人的,我们杀敌只是为了不死在战场上,杀人不是英雄。要治天下,以德为怀,以仁为本,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苦,即便没有百姓箪食壶浆地迎接欢呼,也是英雄。”

他说完抬头看了看阿寂迷惑的神色,不禁失笑“现在你还小,说这些你都不懂。”

阿寂摸了摸后脑勺,说:”反正我知道这世间一定有英雄!”

蒙闽失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跟个孩子去辩论这些事情。

蒙闽所居的是一个独立的两进院子。蒙闽不能受凉,因此沿着院墙修了一条长长的廊屋,夹壁里烧着火,廊屋中温暖如春,即便只穿着中单也不觉寒冷。倒是阿寂身上还裹着外面穿的防风的衣裳,走了一段路便一头的大汗。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一处小屋子的外面,蒙闽向阿寂使了个眼色。阿寂会意,上前敲门,问道:”菲花姐姐还醒着吗?殿下来看你了。”

说完阿寂从怀中掏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让在一旁,看着蒙闽的软兜被抬了进去。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天光映在窗户上,隐约能看见屋中的摆设。内侍抬着蒙闽的软兜从外面进来,还没来得及将他放下,忽觉迎面一阵厉风袭来,像是有暗器飞了过来。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蒙闽却一伸手便将”暗器”抄在了手中,这才看清是一个银质的胭脂盒。

“力气大了些。”他习以为常地说,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就是被袭击的目标“这盒子却太轻,真打在身上也不会太疼。”他说着话做手势让内侍将他的软兜放下。

阿寂进来点燃灯,屋中的情形这才清晰了起来。

屋子不大,一张床,一个矮几,地上铺着波斯长毛地毯,窗边放着一个巨大的绣架,上面有一幅还未完工的绣品,菲花穿着短袄襦裙,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冷着一张脸立在床边,手中还抱着一个錾金铜壶,看上去随时会再扔过来的样子。

阿寂见了菲花唯唯诺诺地:”菲花姐姐……”

菲花看了他一眼,冷笑:”又向他告我什么状了?”

阿寂为难地:”姐姐,你就别生我气了……”

“你的落脚点不是阿寂告诉我的,他从没有出卖你。”蒙闽替阿寂解围“是你自己露了行踪,怨不得别人。”

菲花看着蒙闽,面上全是懊恼,咬着嘴唇问:”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蒙闽伸手让内侍扶着自己单腿站起来,借着内侍手臂的力量跳到绣架前看了看,说:”我说过,你将这幅图绣好,我就放你走。”

绣架上是一幅绣了一小部分的百鸟戏蝶图,繁盛的牡丹从中,一百只鸟从各个方向向牡丹飞来,鸟的身边成千上万只蝴蝶翩然起舞。这是一幅极其繁琐精细费工夫的绣品,眼下只完成了一朵牡丹和两只鸟,其余部分都只是用炭笔勾勒出的轮廓。蒙闽看了看,皱眉道:”怎么还是一点儿进展没有?你到底想不想离开?”

菲花瞪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微微一哂:”谁告诉你我答应你的条件了?”

“这是我给你的条件,你想离开,就必须接受。”他站不得太久,在床边坐下。一袭单衣,一头长发,面容消瘦而平和,领口露出一小片嶙峋胸骨,愈发透露出他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菲花皱眉打量他,目光落在领间那个白玉兔子上,眼睛微微一烫,连忙扭过头去把目光挪开。她冷笑了一下:”必须?这样的字眼对我没有用。你愿意如何必须尽管随意,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儿。”

他在她的身后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所以你现在不愿意把这幅图绣出来了。”

菲花觉得嗓子堵得发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已经不是一双能够牵针引线的手了。绣花需要一双灵巧细嫩的手,而这双手历经风霜,皮肤经过皴裂留下的伤痕即使人的眼睛看不出来,丝线也能感受出来。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菲花鞋底就踩着一团被她手上粗糙的皮肤刮成一团乱绒的丝线。

“绣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她找回的声音冷清遥远,将自己远远抽离于共同的回忆之外。她当然知道这幅图的意义,也知道他如此执着押着自己绣成这幅图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漫长看不到尽头的难题。但是那些记忆都属于前尘往事,而斩断前尘的正是他的手。”不过是一幅绣品而已。”

“这是你走出这个房间的门。”他静静地说,似乎是在陈述事实。

“这幅图,即使十个江南最好的绣娘什么都不去管也得用一年才能完成。”

“你的手艺不比任何一个绣娘差。”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手太粗了,摸不得针线。”

他便就着灯光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的确不如以前了。不过可以养,用上好的鲸膏每日涂手,不要再乱碰粗硬的事物,不要受寒挨冻,养个三五年也就恢复了。”

她笑意益发冰凉:”你果然是不打算让我走了。”

“只要你绣好就让你走。”

“我怎么记得不过半个月前你还要将我赶出云城,这会儿又要将我天长地久地留在这里,贵人心思还真是比六月的天多变啊。”

“因为你不听话。”他说话的声音冷了几分,语气却依旧不温不火,似乎百忙之中抽空到她这儿来,就是为了跟她漫无边际扯着这些谁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的羊皮。”让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走。我说过,你不该留下。这是你选的。”

“哼,又把罪过推到我的头上。你何时容我做过选择?”她轻声说着,话语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幽怨,令他愕然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略显狼狈地避开她的眼神。

“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吧,不必操心外面的事儿了。那个女人……那个温紫茵如今也被关了起来,怕是没空再给你派任务了。”

菲花略变色:”关起来了?”

蒙闽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真以为仗着杉王的容忍就能为所欲为?即便出其不意惹了些乱子,也不过是因为他手下留情,不真与你们计较而已。但若真是坏了他的大事,你以为他对付赵衫的手段不会用在你们身上吗?他可是连世子都能打死的人。”

菲花皱眉盯着他,像是想要弄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问:”天亮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你为什么还在我这里坐着?”

蒙闽一怔,凉薄地笑了起来:”我的行程还用不着你替我来操心。”

她却丝毫不受他言语的影响,一语揭破真相:”你们打算立即出兵攻打呈平部?”她见蒙闽一瞬间流露的震惊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等他再开口便继续说:”有多快?总不能在登基大典之前吧?你这些天累成这个样子就是在暗中备战?你不希望旁人知道,一切秘密进行,那么就是想要出其不意,可各国使者尚在云城,你们不可能公然发兵,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不然就是等登基大典后各国使者离去再动手,要不然就是趁着登基大典各国使团所有人都尽数在现场无暇他故的时候出兵。”

“够了!这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她的锋芒出乎了他的意料,令他猝不及防,心中一时间除了恼怒之外还涌上更多的是失望的情绪。

菲花却了然了,笃定地点头:”看来时后一种了。如此掩人耳目,定是想要攻个出其不意。兵出奇招,要出奇制胜,却是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吧?”

“你闭嘴!”蒙闽拍着床沿低声喝道。如果可能,他简直希望伸手去扼住她的喉咙,不让她将这些绝顶的机密就这样毫不留余地地揭露出来。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沉重地摇头。这不是他记忆中的菲花。那个来自江南娇俏机灵未语先笑,温存体贴的菲花,自从被自己赶出临川王府后,便再也回不来了。眼前这个女子犀利如刀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令他不悦的咄咄逼人的疏离。她敏锐依旧,却更加尖刻,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不要乱猜。”

“我被你关在这里,你敢说与我无关?”

他冷冷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扯到自己身上?”

“是你扯到我身上的。”她毫不退缩,冷笑连连:”我一直守着我答应过你的话,离你远远的,即使见面也只做从来不曾认识过你。是你要把我扯进来,你告诉杉王我与柔然人关系暧昧,你以为他就只是将我逐出王府吗?他是那种会善罢甘休的人吗?你希望我离开云城,你想过没有离开了云城我还有命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