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意动

这一年奈良的初雪来得格外早,不过一夜光景,漫山苍翠深幽的林海尽被裹成一团素白,放眼望去一片茫茫,仿佛就此把人间冲天而起的怨戾之气都尽数埋葬了一般。

四十九院西南侧一间山伏房的回廊前站着一位年轻人,他只批了一件直裰,倚靠着廊柱似乎在望着雪景发呆。

有清扫院落的小沙弥拿了扫帚往回廊前走,准备扫出一条进出的小径,却被一位中年武士拦下。武士摆手示意小沙弥离开,转身径直向年轻人走去。

“元造,怎么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你的身子还未大好,再着凉了可怎么好。”

中年武士唤着年轻人的表字,将手里的棉服披在他身上,责备的话语中却满含着浓浓的关心与慈爱。

“隆丰叔叔,您看这初雪下得真好。我这几日躺得乏了,正想着略微看看这雪景就回房,谁知一看就转不开了眼,竟也不觉得身上冷了。”

年轻人拢了拢棉服的前襟,眼睛弯成了月牙形,显然心情极好。这二人正是藤原小次郎和隆丰广义。

原来那日藤原从甲贺两位特忍手中侥幸逃得性命,强撑着一口气在山林中奔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昏迷在一处山谷里,当他醒来的时候身处一座小小的茅屋之中,身边守候的正是先行逃走的隆丰广义。

隆丰广义伤势虽重,却全是皮肉之伤,而藤原小次郎连续使用“霸刀”,之后又狂奔数里,已经伤及了肺腑,比起隆丰广义却是严重了更多。

两人均已无再战之力,又生怕被甲贺忍者再次找到,万一如此恐怕再难逃出生天。仔细商议斟酌之后,隆丰广义带着藤原小次郎连夜离开山民居住的小茅屋,趁着茫茫夜色向着伊贺四十九院的方向潜逃。

也许是菩萨保佑的缘故,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十天才回到伊贺四十九院,而这一路竟然没有再被忍者追杀过。

伊贺宝山看到藤原小次郎和隆丰广义重伤而回,并没有详细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吩咐将西南侧的山扶房收拾了一间出来,一应衣食药草供应着,将两人安顿了下来。

藤原小次郎和隆丰广义一前一后走进房间,隆丰广义回手拉上了纸门,将凛冽寒风挡在了房门之外。

房间内燃着一个炭盆,藤原小次郎伤了心脉,又一路逃亡没有好好休息,饶是他体魄强健异于常人,又卧床静养了许久,伤势还是没有太大的起色。往年冬日里,他可以只着单衣在漫天风雪中持刀伫立半个时辰不动不摇,如今却必须要燃起炭盆取暖,今时彼日之不同着实令人唏嘘。

有沙弥为二人送来斋饭,不过一碗米饭加豆腐味增汤,配上几样或凉拌或清煮的山野蔬菜。

藤原小次郎夹了一筷子野菜入口,笑着说道:“这山野蔬菜虽然味道苦涩,确是清喉爽口。这些日子不沾荤腥,好像真把一肚子腌臜污秽清了个干净。”

语毕略一停顿,语气竟是带上了几分自嘲和无奈道:“想我藤原小次郎烂命一条,竟能引得伊贺甲贺争夺不休,实在是,呵呵。”

隆丰广义看着藤原小次郎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斋饭,心知他对伊贺宝山失望已极,又挂心着被困甲贺生死未卜的伊贺娜娜,再加上自己伤势不见好转,竟是生出了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如若这份情绪郁结不发,恐怕眼前这惊才艳绝的天才青年会就此凋落。

隆丰广义心下着急,忍不住劝慰道:“元造,当年你只有八岁的时候,就能将天下大势分析得十之八九,你能文能武多智近妖,一身谋略见识不在你父亲藤甲先生之下。我一直觉得你是注定要在这乱世大放异彩之人,可不能因为一时气短伤怀,就忘了当初你立下的宏伟誓愿,你可是要追求武道至尊至强的。”

藤原小次郎拨拉着碗里的米粒,没了进食的胃口,索性将筷子一放,斜斜倚坐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神一时幽深起来。

“隆丰叔叔,你可知道我给自己取表字为元造的意思?”

隆丰广义几口吃完斋饭,将碗筷放到一边,擦了擦嘴才说道:“若我猜得不错,想必与毛利元就大人有关。”

藤原小次郎一笑,隆丰广义并非愚钝之人,他只是有点愚忠,跳出忠义的圈子之后还是很能看清一些事实的。

“没错,毛利元就当年许诺我父亲给我一场造化,累得我父血溅沙场,其后就将我扔给隆丰叔叔您,不闻不问。我以十岁稚龄流浪各国更是拜他的嫉妒与忌惮所赐,更难说我父亲的惨死背后会没有他毛利元就的影子。毛利元就确是赐我了一场‘造化’,我给自己取名元造就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场‘造化’之恩。”

藤原小次郎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却透着剔骨刀锋一般的冰寒冷锐,隆丰广义听了禁不住脊背一阵发凉。

“元造,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但是你现在伤情未愈,报仇之事还是要徐徐图之,不能莽撞啊。”

“隆丰叔叔,你别紧藤田阁老,我就是再天纵奇才,也不能以一己之力与毛利元造对抗,这种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的蠢事儿不是我藤原小次郎会做的,我只是在想今后该要何去何从。”

藤原小次郎“噗嗤”一笑,虽然隆丰广义知他甚深,却还是说出这种话语,显然是对他极为关心,以致于失了方寸,想到这里,一股暖流在胸口缓缓升起,本已透着寒气的四肢竟然也慢慢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