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村建新谋略4

牛富昨天晚上就接到了田力的电话通知,今天他终于等到了那个神圣的时刻,他可以站在党旗下举起右手庄严地向党组织宣誓了。然而牛富并不高兴,因为他想要的是村干部的位置,而不是这个既不能饱腹也不能御寒的党员称号。老百姓只讲实惠不问政治,组织观念在他们的心目中不过是一张模糊的图画,牛富是老百姓,老实巴结的老百姓。不但是老百姓,而且历来就对党员嗤之以鼻,常在人前大放厥词,似乎与党员势不两立。然而今日牛富却又自食其言地走进了党员的行列,这不能不令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心身不自在到了极点。

然而牛富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因为他距离村干部不远了,既有今日的入党,就有明天的村干部。

天才刚刚放亮,牛富便起了床,起床后风风火火去了茅厕,双脚把茅坑的木板踩得山响,才蹲下,一个响屁带得屎尿滚滚而出,就那么十几秒,牛富便站起了身。从茅坑里出来,边系裤带边爬上踩楼,利索地向阶檐下丢了一大堆干柴;又独自下楼来结了草绳,把丢下来的干柴梱成了两把,再用竹扦担系好;又去厨房掀开了家里的米罈子,用塑料袋装了二十斤大米,也系在扦担的一端。忙完了这一切才去厨房洗漱,洗漱完毕之后又蹬蹬上楼,去到自己床边,蹲下身去颤巍巍地从抽屉深处摸出了一个花布袋,拉开布袋拉链,从里边抽出一叠钞票来,把手指在嘴上拈了拈,拈了口水,又一张一张地把整叠钞票都点了一遍,和垅来,又拈口水,再点出了一十五张红钞票,反过来又数了一遍,折好放进兜里,用手掌在上面两拍,随后把剩下的钞票原地放好,看了一眼沉睡未醒的老婆,轻轻带上房门,然后心满意足地下得楼来,挑起柴担往村部去了。

走过了一段,他又突然把柴担卸下肩放在路边,折转身子走了回去,大慨是他一路算着买菜却又忘记了要发烟。于是又重新在抽屉里翻出了那叠钞票,整过数了一遍,又点了十五张,再翻过来重数,随后把兜里的钱拿了出来,与攥在手里的钞票两下重叠好,再折转又放进兜里,拍了拍,吹着口哨,反掩了房门,大步流星地走了。

牛富把这一切进行完毕时,他老婆以及他爹娘都还在梦里。

本来按照规矩,今天的伙食理当由牛富与牛耕共同负担,因为田力前天下午在向镇委谭书记汇报并请求镇党委支持时,谭书记就在电话里说了:

“现在发展党员一定要注重人才,注重年轻化,党委坚决反对各支部重蹈以前不注重文化的覆辙。我认为你们村的牛耕就很好嘛!他既年轻,又有文化,又有能力,咯样的人才不发展他入党,那共产党还有什么搞头?后天你们村开会我亲自到场,我不管你用啥方法,总之我一定要看见牛耕站在党旗下宣誓。”

镇委书记的死命令田力怎敢打丝毫折扣?于是当天晚上田力捏着手电独自一人来到了牛耕的家里。尽管以前他与牛耕是仇人,但田力是党员,是党支部书记,组织服从是党的纪律,这一点田力他懂。不但懂,而且还执行了二十多年。党员干部与老百姓不是一个层面的人,党员干部是父母,老百姓是儿女,父母能在儿女面前争私人意识吗?所以田力再尴尬也只有放下架子,趁夜登门,把入党的事告知牛耕。

尽管田力巧舌如簧,把镇党委的意思说成是自己的意思,但牛耕一点也不领他的情。这场闹剧本身就是牛耕导演的,真正的内幕就在他心里。

第二天晚上,田力又去牛耕家里讨要申请书,田力本想通知牛耕,要他与牛富一起来承担第二天的伙食费。但田力看见牛耕那始终板着的面孔时,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他不敢开这个口,因为眼下不是他耕伢子要求入党,而是自己来央求他入党,好象没有他耕伢子入党地球就会停止转动,共产党就会覆灭似的,田力不敢说是怕引发他的脾气。假若牛耕一气之下不肯入党了,自己如何向镇党委交代?但田力现在不开这个口并不代表他永远不开这个口,反正村支书梆定是他的,牛耕不会跑台湾去,他再跳也跳不出杨柳村这一亩三分地,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两人的关系正常了,那时再来按规矩索取,不怕他牛耕不出钱。

杨柳村有个老村部,所谓村部,不过是一间五十平米见方的礼堂,这个礼堂始建于文革之初,土砖构筑,如今历经岁月浸蚀,礼堂已变得实在不成样子,四周土砖墙壁东倒西歪,长年的漏水在墙上纵向开出了许许多多的道道沟沟,块块土砖被长年从上边瓦缝里飘进来的雨沫洗去了泥浆,裸露的只有粒粒粗沙,俨然一块块巨大的砂磨,再被通过腐木浸渍的铁锈红水和被瓦上绿苔染出来的绿色水渍洗涮,四周墙上就象绘制了一幅幅壁画。

礼堂的地面情景更是不堪入目,高处是绿苔,低处一块块凹下去的地面被雨水长年浸泡,又被空气蒸干,蒸干的泥巴光亮眩目,就象在地上摆放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铜镜。墙角四周百草枯荣,正所谓苔痕入室绿,草色伴墙青。再加上从四周墙上掉下的一块块砖块点缀其中,倒真有点象是一片无人扫祭的乱坟岗。

即便是这般惨景,但村里每次开会时却依然从没有人打扫过,更不要提检修了。

礼堂一端有个舞台,所谓舞台,不过一土墩而已,人肩高,四五平米宽,这就是领导们作报告或入党人员宣誓的地方。

牛富挑着柴担走向村部,虽然脸有羞色,却依然意气风发。好在他起得早,这一路走来少遇行人,免去了许多尴尬。

牛富把柴担放进村部礼堂,便步行去双溪镇镇上买菜去了。

日头快上天中的时候,全村的党员组长以及社员代表羊拉屎般从四面八方慢慢聚垅来,先到会的人当然不愿去礼堂恭候,礼堂里面湿气重,霉气更重,又是危房,先到场的人都在礼堂前边的土马路上溜达。村干部们自然早一些就到了,他们都坐在村部对面牛旺的小店里闲聊。

只有王副书记没有到,其他村干部也不为王南山的缺席而感到奇怪,反正王南山在他们心中就是个多余的人,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并且历年来,这种会王南山一向缺席。

其次便是牛耕,牛耕也不见踪影,牛耕今天应当是会议的主角儿,牛耕没到,镇政府的胡专干以及田力都不敢小觑。他们一直用眼光在搜寻着牛耕的身影,但就是看不见。

胡专干与田力都显得有些焦急。

一直等到近中午时分,田力抬头看了看天,又扫视了一眼与会的人,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不管牛耕到不到会都等不得了。于是起身在门边闹了一句:

“各位到礼堂里去,准备开会了。”

所有人员都懒洋洋地先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慢慢地向礼堂移去。

镇党委谭书记并没有亲自来,他只委托了计育专干胡明来了。关于牛耕入党一事,谭书记向胡专干慎重交代过。现在四位村干部与胡专干坐在舞台上,及他人站在舞台下,台下人的眼光都瞧着大门口,对舞台上的人他们似乎不屑理睬。

牛富在厨房里忙,今天的会议内容与他无关,他今天来这里只有两大任务,办伙食和宣誓,当然还包括在吃饭时向各位发烟。而牛耕呢?其实牛耕早来了,只是他不愿现身,他似乎更是个闲人,会议他可以不参加,办伙食发烟也没有他的份,在今天这个场合里,他可以不买任何人的账,包括胡专干。他只是等到入党宣誓时出场五分钟,然后一溜,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会议由田力作了开场,他宣布了会议议程,先由胡专干代表镇政府作总动员报告,再由田力自己作补充,接着由村长宣布修路的各项事宜,最后两个预备党员积极分子举行宣誓仪式。

胡专干能作啥报告?小学还没毕业,三十岁之前专业为组里守山,他手里的那把柴刀油光雪亮,不知砍断过多少人的扦担;不知裁断过多少根捆柴的草绳;也不知与多少人动手打过架;动嘴了过娘。据说在那大山深处,胡专干还不止一次地流盲过妇女,强奸过少女。后来从外市调了一位姓柳的官员来本县当县长,正逢胡明的娘也姓柳,好个胡明,也不知他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他本身就有几分天才,他担起了八尾山塘魚,捉了八只土山鸡,烤了八斤冬腊肉,挑了八斤干烟笋,在柳县长面前亲妮地喊了一声舅父,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胡专干。

尽管胡专干不会作报告,但经过了多年的学习与錘练,依然能在各地方各场合应付自如。反正老百姓天生的纯朴憨厚,懂文墨的本来也就不多。胡专干每回走上台去,行几个江湖礼,兴起时还演练几手农村耍武灯用的花架子拳路,说一通卖狗皮膏药的江湖话,再伴着主题说几句套话,唱几句高调,这报告也就应付过去了,兴许还可以搏得几声笑声甚至几声掌声呢。

村长唱高调是不行的,他得接触具体的东西,所以必须要脚踏实地。胡明的杂耍过后,牛中秋接着胡明的腔,向与会的人宣布了修路的各项数值,再安排了党员干部配组収款的路线,以及収款的时间,并宣布五保低保人员不交现款,从第二年国家发放的款中扣除,一年扣不齐的扣两年,扣齐为止,舍此再无其它任何特殊情况,绝对的一视同仁,这叫做一碗水端平,过期不交的,按国家信贷最高利率计算,再加滞纳金五十元。

会议的中心内容结束了,接着便进入了入党宣誓议程。

牛富早罢了火,酒饭菜均已上了桌,尽管他晓得今天这个会议的具体事项与他无关,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来买单办饭和发烟,但他人却早蜷缩在了礼堂一角,他在等待着神圣的时刻。

只有牛耕神龙见首不见尾,即将进入了宣誓议程,他的身影依然不知在何方?真急坏人!

牛耕当然不会走远,他懂得収敛,至少他要观察得到会议的进程。

舞台上没有党旗,党旗不仅仅是杨柳村没有,双溪镇内九十六个村早在数十年前便寻不出党旗一角了。没有党旗,当然只有对着舞台里侧的墙壁。这一块墙壁从前用泥沙粉过,也是为悬挂党席准备的,舞台上边的瓦楞大慨中途也检修过,因此漏得不象其他地方那么严重,但由于年久月深,从舞台下边飞来的雨沫依然把这块墙壁装扮出了红绿相间的斑驳痕迹,一块块将脱未脱的汙泥皮朝外翻起,就象一个溃烂了许久且又剃光了头发的癞头。

所有的党员尽管腰驼背弓的没有精神,但随着司仪声起,依然都站起来了。当田三月司仪“预备党员就位”时,牛耕一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迅速地站在了牛富身边。

牛富吃了一惊,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牛耕,就象发现了一个疯子似的。因为牛富至今还不晓得同住一组的牛耕也是个预备党员,县党校学习时没有他,村里两次开会办伙食没有他,即便是今天办伙食办了咯样大的排场,同样没有牛耕的份。牛富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望了望田力,希望能得到答案,但田力马上把视线移开了,田力也害怕与牛富的眼光正面接触,他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牛富,至少今天的伙食费他有责任责成牛耕负责一半,然而他没有这样做。田力现在也感觉到牛富入党付出太大,有点太得不偿失,却太便宜了牛耕。

随着议程的深入,所有人都对着墙壁举起了右手,宣读誓词本应该是书记的责任,但田力不认识上面的字,这段章句田力本来背得滚瓜烂熟,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日益翻新的观念早已把这段章句从他的记忆里摸去了。

于是宣读誓词只好由会计田三月代劳,尽管田三月不是党员,但却只有他这个党外人士不是文盲。在会计的领读下,众人以苍老的音色和小学生的腔调七拉八扯地和完了誓词。

会计刚司过“礼成”,牛耕便没了身影,胡专干跟着后边去叫牛耕吃饭,顺便想同他闲聊几句,看看谭书记如此青俫的小子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可牛耕已消失在回家的路上。牛耕不会去吃这顿饭,他也晓得杨柳村的规矩,这些规矩曾一度让他伤心过也气愤过,他觉得这些规矩太不合理,太不够严谨,太脱离了党的原则和国家的法律法规,是对党组织的抵毀与侮辱,如果自己上了阵,第一件事便是废除这些陈规陋习。

想起了这些,牛耕居然边走边解开了衣扣,他走得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