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记陪着县林业局的两位领导来过杨柳村了,他们没有上山,因为山路太陡也太远。事实上他们也不必上山,有谭书记在一旁陪着,去不去实地查看都一样。本来从林业局到杨柳村的这一趟路都属多余,但局长有局长的考虑,身边的亲信也需要饲养,派他们下去检查就是最好的饲养。于是,林业局的两位领导最终在复查的单据上签上了三百亩,牛中秋在接单的同时一手拿货一手交钱,把两个红包塞进了两位领导手里,这个程序便算走完了。
能源办的两位领导有些与人为难,他们不但等到秋后才来,而且是瞒天过海地来,连镇里都不晓得音信。他们一来便要求牛书记带他们逐户去验收。这种突然袭击搞得村干部束手无策,毕竞这些东西是经不起检查的,改厕一百间只改了二十三间,即便这二十三间,村里也没有按上面的要求向改厕户支付现金,实际只给每个改厕户支付了一个工日的工资,三十个沼气池只筑了三个,优惠政策只是虚有其表,谁做?
牛中秋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得把两个八千块钱的红包先递了上去,以钱说话往往是最有说服力的。果然不错,他们接过红包,两根手指头一掂,量出了红包的份量,看也不看地把红包插进兜里,牛中秋方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能源办的两位领导就是不肯按常规出牌,他们拿了红包并没有打算走,他们还是坚持要去实地察看,他们有他们的办事原则,九万五千块钱的业务,万一村里折扣打大了,他们不成了大傻瓜?要吃国家的钱也当有个合理的分成,村干部算什么?小虾米都不是,国家的钱岂能让他们占了大头?
牛中秋毕竞是个老村长,官场中的应付他比牛耕有经验,他一面先想办法稳住能源办的两位领导:
“两位领导车旅劳顿,先喝点茶,吃点果酥,我们村地域偏僻,山高路远,又尽是羊肠小道,走起来挺费时费力,等吃点东西之后我们再陪两位领导一起走走。”一面招呼牛书记:
“快打电话给谭书记,就说能源办的领导来检查了,叫谭书记快上来。”
镇党委的面子当然比村干部大得多,谭书记一到,能源办的两位领导就服服帖帖了。谭书记当然也要给他们台阶下,他吩咐牛耕再给每人加了四千块钱烟钱,能源办的两位领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真是后生可畏,田力在位二十年,杨柳村的村干部只在水利建设上捞了一票可观的収入,其他的都是些小吹小打的小场面。没想到牛耕上台半年便敲定了两个立项,乐得这些老村干部半夜梦里都在唱山歌。
中秋的月尽管被云遮着,但穿透云层的余光也足以照亮夜行人脚下的路。
从人类起源到如今,月光就一直被人们所吟唱,月光下的诗情画意更是润透了许许多多生花妙笔,但月光走进寻常老百姓心中的却是它那柔和而朦胧的亮光。随着电力的日益广谱与发达,如今的月光已渐渐被人们所遗忘,既无需夜行串门,也无需月下乘凉,如果现在还要去追寻月光的实际意义,充其量它不过是为现在的农村基层干部减轻了手提电筒的负担。
牛耕现在就夜行在月光下,他要去找王南山。
从牛耕明白事理开始,王南山一直就是牛耕崇拜的偶像。牛耕崇拜王南山不是因为他是村干部,而是因为他的文化与品位,更有他的那份清高与孤傲。但自从牛耕当了书记以后,牛耕却对王南山敬而远之,毎每办事牛耕却只找牛中秋而不找王南山,牛耕不找王南山不是因为王南山职位不实际,而是因为王南山不现实。一个脱离了现实轨迹的理想主义者,与牛耕这个现实派人士永远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现在牛耕终于要去找王南山了,因为村里的两个立项战绩辉煌,十多万块钱的战果属于村干部的共同财产,王南山也是村干部。
早在牛耕刚上任时,王南山就象久居地狱终于看到了日出。牛耕既年轻又有文化,这无疑给杨柳村带来了希望的亮光。王南山也熟知牛耕的爹娘,牛大爹老实巴结的人,牛大娘古典淡雅,素来讲究操节,龙生龙子,虎生豹儿,这样的夫妇教育出来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至少不会是一个吃人弄人的人。可事实终于让王南山失望至极,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现在的贪已成为一种时尚,一种新的经济理念,新的至富文化。牛耕诞生在新时代,他所接受的文化当然不会太原始太古老。
王南山只有收回妄想,重新回到柳姐与金四妹的怀抱去追寻老玩童的爱。
“王公在家吗?”牛耕不去敲门而直接去敲王南山的房间窗棂,当然是为了把声音压到最低。
“哪个?”
“牛耕。”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柳金微笑着站在门页边:
“小牛书记,进来吧!”
柳金闭上门,把牛耕直接领进房里,并在牛耕的屁股底下塞了把梳椅。
王南山一贯风趣:
“小牛哇!中秋的气候凉爽宜人,日里游山观风美不胜收,怎么当上了书记就换了平仄,白天的大好时光不去珍惜,反倒喜欢夜行了?月下的情趣就咯样好?哈哈!”
牛耕当然深谙话外音,但他却并不以为羞,打趣无分老少,牛耕也喜欢打趣:
“王公说话真幽默!难道您去金四姑那儿还白天去吗?您不也喜欢月下的情趣么?”
当着人家的妻来揭人家的桃花事件本属十分不道德的行为,牛耕还是揭了。但牛耕当柳金的面揭王公的短却不算不道德,因为大家都这么揭,习惯源于自然,而王南山本人呢?他不但不会认为人家揭错了,反倒认为是一种荣耀,揭他的这种短就象在他的心里灌了蜜,甜得他屁眼都酸了。笑假莫笑真,全村的人都认为王南山与金四姑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王南山与金四姑本人也从不申辩,他们不但不申辩,反倒喜欢人家这么笑,他们的爱在心里,相处却是清白的。柳金呢?一点也不介意,夫妻的心是相通的,只要丈夫高兴,柳金也就跟着高兴,贤妻良母就是如此打造的。
“噫!有点子味,后生子堂客还没讨,对男女之间的事就有了意境,是做书记的料!堂客吔!去取点酒来,我陪小书记来喝一杯。”王南山从床边下来,趿着拖鞋去后边端了把方櫈过来:
“小牛书记,深夜造访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常仰王公风彩,言谈举止文彩四溢,今日趁夜登门求教,顺便讨杯酒喝,美不胜收。”牛耕高中毕业,如今又当了书记,正意气风发,今夜与文化人在一起,自然也调起斯文来了。
柳金不但提了酒来,还装了一盘花生瓜子,一并放在方櫈上。
王南山边为牛耕斟酒边打趣:
“还是小牛书记能力强,新官上阵三把火,最近两个立项一举成功,赚的不少吧?
牛耕面呈得意,他操起酒杯咂了一口,喳喳嘴说:
“不多不多,十多万块钱而已,今夜我正是为咯件事来……。”
“慢来慢来!”王南山晓得牛耕是找他分红来的,于是未等他说明来意便打断了他的话:“先让老夫行个礼,敬小牛书记一杯,你上阵半年,便为杨柳村父老乡亲立下了如此汗马功劳,辛苦辛苦,我老王不得不佩服,来,老夫先干为敬!”王南山双手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随后一仰脖。
牛耕心里打起了鼓,他有点身陷囹圄的感觉,日前牛村长曾劝过他,说王南山精灵古怪,分红这种事不要去理会他,可牛耕觉得咯样不妥,十多万块钱不是小数目,说出力大家都没出过力,而王南山毕竞也是村干部之一,况且还是自己所崇拜的人,少了他的份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今夜里自己瞒着众位来了,先想给王南山一个惊喜,谁料这王南山不但丝毫没把这钱放在眼里,还以话挑明,把两个立项所得归纳进了村营收入,这让牛耕真有点啼笑皆非。
然而牛耕不是吓大的,他也是个有主见的人,人的好奇心一起,话也就多了:
“都盛传王公为三清公,清高、清廉、清洁。果然是真的!牛耕一向崇拜王公,也想讨些教益。人说王公见色有功,见钱无意,咯种说法是否属实?”
王南山精神一凛,旋即放下酒杯,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谬赞!谬赞!如果是戏言,我受领了,如果要当真,我只有苦笑。在红颜面前,我不敢自诩谦谦君子,但我自认为我忠情。只因年轻时曾为“色”字受过五年牢狱之灾,从此便臭名昭着。可是又有谁真正目睹过我在婚后的四十年中有过一次情感的出轨?只因为年轻时的一次失足,酿成的咯杯苦酒让我喝了整整四十年而无法伸张,谁能理解?谁能理解?”王南山的情绪显得很激动,为了平息内心的激动,他咂了一口酒:“人说我见钱无意,可我寻柴卖卖了十多年,山里挖药卖摔断过腿,大家都不记得了?”
牛耕也开始激动,他现在算是窥见了王公内心的苦衷,他甚至在后悔自己不该挑起这种话题,以至于让王公受着这种心灵的折磨。没奈何,人都有猎奇心,话既已挑起了,就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对不起!无心问话却触及了王公的伤疤,王公既过过那么多的苦日子,为何却对钱没有丝毫兴趣呢?”
“哪个说我没兴趣?白痴都不会与钱过不去。只不过我懂几句酸文,就常以古人之训效之,敏于言而慎于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己勿取是一种节,守节是人的立身之本。古时的女人失去贞洁,无不被世人唾骂,轻则被逐出家门,重则被族人处以极刑。男人讲气节,女人守贞洁,在我看来,贪污便是一种严重失节,甚至比女人失去贞节更恶劣更无耻!女人失去贞洁,出卖的是自己的灵魂,而男人搞贪污,欺的是父母兄弟,因为政府的每一分钱都沾着老百姓的血汗,你能辩别出哪一分钱没有沾着父母兄弟的血汗?
王南山的双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端起酒杯时,把酒溅到了櫈上。柳金看在眼里,她与丈夫是心意相通的:
“小牛书记,你王叔总咯样激动,老来尤甚,他咯是刺激我,但我高兴受他刺激,咯是没办法的事,年轻时因守不住节而嫁给了你王叔,好在婚后守住了节而与你王叔相处和谐,一生的路眼看就走完了,我无怨也无悔。”
牛耕全身都僵了,他不敢再问下去。不是怕王公激动,而是担心自己无地自容。至于邀王公来分红的事,他更是提也不敢提了。处境窘迫,他只有迴避。
牛耕不说,王南山却又起了好奇心,身为副书记,心里有本账是应该的。
“牛世侄,两个立项所得不赖吧?”
牛耕本想藏珍,但王南山那慈眉善目又让牛耕不忍心欺骗他,他不分红,难道连知情的权利也没有,万不能再骗他:
“有十三四万吧!如果王公肯下驾,咯里面当然有您一份!”
王南山一笑:
“好个世侄,虽然无节,良心却还未全泯,不象田力那么贪得无厌。去年年关,田力他们在例行送礼时,田力怕我分红,就曾以话拦我,我表过态,‘万千好处与我无缘’,现在我把这颗定心丸照样送给你,只希望你以后能送我一份淸闲。世侄,谢谢你的好意!”
牛耕告辞王南山出来,不但脸上一脸的苦笑,内心也在翻江倒海。牛耕本性不坏,王南山无疑就是一面镜子,一面照妖的镜子,牛耕站在这面镜子前,把自己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牛耕几乎汗颜得要死,幸好现在是深夜,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月光,牛耕趁着三分酒意闯进了月下,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