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现了那个制铁处以后,就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看他们工作。因此明白那个地方制铁分四项手续,第一收买从别处担来的黄褐色原铁矿,七个小钱一斤,按分量算账。其次把买来的原铁矿每一层矿石夹一层炭,再在上面压一大堆矿块,从下面升火让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矿已烘酥冷却,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黄泥做成可以倾侧的炉子里面去。一个人把炉旁风箱拉动,送空气进炉腹,等到铁汁已熔化时,就把炉下一个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矿石渣先扒出来,再把炉倾侧,放光的白色熔液,泻出到划成方形的砂地上,再过一会儿,白汁一凝结,便成生铁板了。末了再把这些铁板敲碎放到煤火炉上去烧红,用锤打成方柱形,便成为运出本地到各县去的熟铁了。我一到这里来就替他们拉风箱,风箱拉动时作出一种动人的吼声,高巍巍的炉口便喷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阵气力在这圆桶形风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闪着火花的铁汁从缺口流出,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阵风箱,亲眼看过倾泻一次铁汁,我回去时便极高兴地过修械处告给那几个小工人,又看他们拉风箱打铁。我常常到修械处,我欢喜那几个小工人,我欢喜他们勇敢而又快乐的工作。我最高兴的是看他们那个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铁条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长城》,一面调度指挥三个小孩子的工作。他们或者裸着瘦瘦的膊子,舞动他们的铁锤,或用鱼头钻在铁盘上钻眼,或把敷了酱的三角形新钢钅虑,烧红时放到盐水里一淬,或者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团,围到一大钵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师傅长师傅短地随意乱说乱笑。说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时,那师傅若多喝了一杯,时间虽到了十一月,为了来一个证明,总说:谁愿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里泅一阵水!到后必是师徒四人一齐从后门出去。到溪水里去乱浇一阵水,闹一阵,光着个上身跑回来,大家哈哈笑个半天。有一次还多了一个人,因为我恰恰同他们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的还很多。间或有什么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骂一顿,喊,护兵,打这个杂种一百!于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动卸了裤子,趴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让板子啪啪地打,把数目打足,站起来提着裤头荷荷地哭着走了。

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

晚上过堂时,常常看到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下的螺丝骨。这刑罚是垫在一块方铁上执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只脚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烧胸肋。又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把脚扳断,第二天上午就拖了这人出去砍掉。拷打这种无知乡民时,我照例得坐在一旁录供,把那些乡下人在受刑不过情形中胡胡乱乱招出的口供,记录在一角公文纸上。末后兵士便把那乡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处按个手印。这些东西末了还得归我整理,再交给军法官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