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件使我离开原来环境逃亡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写了些充满忏悔与自责的书信回去,请求母亲的原恕。母亲知道我并不自杀,于是来信说:已经做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们就放心了。接到这些信时,我便悄悄到城墙上去哭。因为我想像得出,这些信由母亲口说姐姐写到纸上时,两人的眼泪一定是挂在脸上的。

我那时也同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白脸孩子的姐姐,下行读书,在船上却被土匪抢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墙壁上,写下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别人的诗,抒写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义士虽无古押衙,其实过不久这女孩就从土匪中花了一笔很可观的数目赎了出来,随即同一个驻防洪江的黔军团长结了婚。但团长不久又被枪毙,这女人便进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做洋尼姑去了。

我当然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诗也无心再作了。

那时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动,就因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有一个清乡指挥部,属于我本地军队。这军队也就是当年的靖国联军第一军的一部分。那指挥官节制了三个支队,本人虽是个贵州人,所有高级官佐却大半是我的同乡。朋友介绍我到那边去,以为做事当然很容易。那时节何键正做骑兵团长,归省政府直辖,贺龙做支队司令,归清乡指挥统辖,部队全驻防桃源县。我得到了个向姓同乡介绍信之后,就拿了去会贺龙,我得了个拿九元干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干了。又去晋谒别的熟人,向清乡指挥部谋差事。可是两处虽有熟人,却毫无结果。书记差遣一类事情既不能做,我愿意当兵,大家又总以为我不能当兵。不过事情虽无结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却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轮船过桃源来玩了。那时有个表弟正从上面总部委派下来做译电,我一到桃源时,就住在他那里。两人一出外还仍然是到河边看来往船只。或上去一点到桃源女子师范河边,看看河中心那个大鱼梁。水发时,这鱼梁堪称一种奇观,因为是斜斜地横在河中心,照水流趋势,即有大量鱼群,蹦跳到竹架上,有人用长钩钩取入小船,毫不费事!我离开那个清乡军队已两年,再看看这个清乡军队,一切可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全不像过去那么马虎,每个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皆服装整齐凸着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时无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职员们办公休息各有定时;军队印象使我十分感动。

那指挥官虽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风度,却使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笔下既异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经验,好些日子听别人说到他时就使我十分倾心。因此我那时就只想,若能够在他那儿当一名差弁,也许比做别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尽这样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却终不能得到一个方便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