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文会义地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当时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得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中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部做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州。我的母亲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同住。家中人对我前事已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做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分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生,从一个县长任上卸职,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乐意知道的种种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间总很长很久。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