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儿又勉强说了几句,又把那鱼提起。公子即便封银五两,赏赐先儿,又着人捧着一个大盒,叫那先儿且去。出门看时,却有十余尾鲛鱼在内,才见他家动用,不是小人意见度量得的了。老夫人及娘子看见公子浪费不经,再三劝化,公子道:‘家中所费值得恁的!清明时节南庄该我起社,你们上下内外人等乘着车子,随着驴马,来看乡会,才见我费得有致哩!’

至日,夫人、娘子果到庄上。公子早已唤人搭起十座高台,选了二十班戏子,合作十班,在那台上。有爱听南腔的,有爱听北腔的,有爱看文戏的,有爱看武戏的,随人聚集,约有万人。半本之间,恐人腹枵散去,却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唤人望空洒去。那些乡人成团结块,就地抢拾,有跌倒的,有压着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来的钱都就那火食担上吃个餍饱,谓之买春。那戏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将绫锦手帕、苏杭扇子掷将上去,以作缠头之彩。

他在中间四面台上,头戴逍遥巾,身披鹤氅,左右青衣捧茗、执拂,不住口笑嘻嘻,总要买春场上数万人个个得些欢心而去。不晓得他心事,却说阎布政该有这个败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当日种了许多毒孽,只当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小小忏悔而已。夫人、娘子见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将些细软之物藏之别室,以作后日章本。

一日早上,正唤家人抱了毡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车,出门拜客,却见大门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门外是甚么人?’着人去看,只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鸠形,上下气力两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将委填沟壑之状。公子连忙下轿,着人扶将过来,睁睛一看,不觉殷勤致敬,一手搀扶,直到大厅之上。从容施礼,分宾而坐。公子就问道:‘先生尊姓大号?有何赐教?’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刘,今年二十三岁,府城益都县庠生也。’袖中慢慢摸出一帖来,写着‘眷晚弟刘蕃顿首:拜’,

公子接着道:‘怎么敢当晚字!’刘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尔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给。今日才好举步,匍匐而来。闻先生意气豪华,愿投门下做个书记。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随从众食客之后,派些小小执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做门下之客皆菜佣屠狗之辈,何可以辱明公!今既扶恙而来,且在荒斋憩息数日。老伯母处,弟更设处便了。’一面唤小厮打扫上等书房,请刘相公住下,即备上等供给,小心伺候。

此时也是刘蕃时运到来,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风尘中识得豪杰,即唤家下老仆:‘可备五百金,以三百为刘母寿,以二百为刘蕃觅一佳配。’不两月间,刘蕃保养得白白胖胖。人人道公子识人,这个刘蕃极不济,朝廷也要还他一个鼎甲也。

且不题公子得了刘蕃在家,十分恭敬,且说南庄上一人报来道::‘昨夜三更时分有三五十人,明火执仗,打入庄门,将庄上当下客人布匹约有百十余筒捆载而去。庄丁持械追赶上前,众盗丢弃一半。殿后一人生得极长极大,膂力过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内,众人协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处治。’用命庄丁各各请赏,公子一一唤进,细细问个明白,即书小票,仰庄头将夺回布匹照名给散,还免本丁租粮五石,散讫,直到黄昏之际。然后带那所获之盗过来,将灯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将他松了。取件衣服过来教他穿上;取些酒食,请他到后轩坐定。’

那汉再三负惭,连称:‘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汉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辈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贵只在旦晚,何不奈烦至此。’忙取白金三百两,一盘托出,送与那汉。那汉惶愧伏地,不敢仰视。公子心内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识认,未便承受。’连将左右叱退,婉言逊语劝化他:‘从此做个好人,莫与此辈为伍。’也不去问他姓名,倒写了恳切一书,说是至亲姓赵名完璧,荐到辽阳铁岭总兵李如松标下,做个听用标官。当晚备了衣装,要他收了银子,悄悄送他出门,庄客一个不知。看见次日毫无动静,才晓得公子已经释放,感叹公子不了。

再说刘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许盘费,家里也就象个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场里公然取出一名科举,放榜中了第三名经魁。回来同了母亲,上门正要拜谢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运退之时,忽然卧房中烈火冲天,黑烟蔽地,把前后屋宅,俱被烧融化为灰烬。许多田地、庄舍又被洪水泛滥,冲没一空。人头、帐目也就随着气运讨不上了。母亲、妻子道他日常浪费,俱各自保,那里顾恋一些?亲戚朋友也都道他:‘退运穷鬼。’对面俱不相照。

始初,卖些驴、马、牛、羊,次则卖些残缺家伙,再次将家中僮仆待他转身取价,一日一日渐渐艰难。始初还道人到穷时,不过衣服褴褛,饮食粗糙,那知褴褛衣服、粗糙饮食俱不能够,连那栖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着两行珠泪,徒步走上城来,意中觅两个旧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边走去后边便添许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报!公子两耳听见,也只好置若罔闻。

更苦无处栖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个土窖,不风不雨,上市来觅些饮食倒也顺便。’公子也只得依说而行,就在土窖内安身住下。一般交个小运,遇着平日一个相知,偶然在彼经过,看见公子如此光景,身边所带之物倾囊而与,约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旧处,租起一所大房,买些家伙什物,收拾几个旧人,帮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旧簇拥而来,将那股水儿,不数月间一倾就涸,众人倏忽走散。公子依旧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题。

再说,刘蕃中了举人,那日同了母亲上门拜谢,不料遇着火起没处相会,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进京会试。不期联捷中了进士,选了大名府推官。对月领了官凭,离京不远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厅辖着九个知县,有名叫做十大阎王,从来钱、粮易徵,刑名易结。推官、知县,个个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聪察轩昂的。刘蕃是个穷儒出身,极能体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间,上司俱钦敬。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须薄俸,接取母亲到任。

母亲即日起程,将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唤衙役寻一公馆住下,不入境内。刘蕃心急,不省母亲心中是何缘故?疾忙骑了一匹快马走出境外迎接母亲。双膝跪下,请问不入境内,此时何意?母亲开言道:‘今日我儿做了推官,一门荣耀。想起两年之前未见恩人阎公子之时,我与汝俱不免为沟中瘠矣!汝曾闻近日阎公子形状否?今在土窖栖身,奄奄将毙,欲求汝当日伛偻谒见阎公子时光景,犹未得也。’

刘蕃谢罪再三,请母亲入署,一面着人驰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车。到了衙内,刘蕃即备俸银及各县借凑千两之数,差人前往临朐接请公子。

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却也不知。只有一个老成朋友,平日与公子极相契的,也因他浪费,劝阻不听,只得疏了。闻得有人请他,寻着衙役说道:‘阎公子下落我却知道。但一顿与他千金,他就迂而阔之起来了。我且往土窖,远远说到边际,看他伎俩何如?’

那人到彼,早已寻着,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觅汝,奉酬夙昔意谊,我特引来,汝将何以报我?’公子道:‘此时锱铢胜如钜万,使果有此,我当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俩犹昔,足下真道器也!汝当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耶!’因引衙役往见,一面为彼治装。不数日间,意气扬扬,竟到大名府刑厅来。刘蕃同着母亲、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欣欣住下。

不及三年,刘蕃政声茂著,行取吏部衙门,公子随了进京。彼时都中功令尚宽,凡吏部衙门请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选,无不由公子经手,囊中所积不啻五、六万金。会见户、工二部,开设新例,纳银三千,做了内阁中书。三年考满,升了湖广常德府同知。适遇张居正阁老事败,奉旨籍没。上司委他监守,所得宝玩金铢不计其数。动了告病文书,竟归林下。前后田地房产俱各平价交易,绝不相强。庄丁、食客依旧如雨如云,遇人接物无不豪爽。

更有一桩异事人所不及料者:白莲寇起,山东六府无不骚然,兵马所过,郡、县一空。独有青州府领兵总镇,乃是辽东宁远伯标下出身,姓赵名完璧,自他领兵到来,即拨精兵一千驻防阎宅左右,一草一木,无人敢动。故此各处州、县、村落荒荒凉凉,独此一庄气色壮丽。若不是公子当日迁善改过,那父亲的阴骘,到此时也成一片灰烬了。

公子今年五十三岁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痒。富贵功名,方兴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阎老爷。会会也妙,阎老爷并没一些纱帽气质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轻易谒见显者。老师父肯与在下说知,流传天下,以资谈柄,齿颊俱欣!’即便备了香仪三钱,酬其斋供,作礼而别。你道这段说话,不是游戏学得来的,也费些须本钱的了。”

众人道:“我们豆棚之下说些故事,提起银子就陋相了。”那人道:“不为要钱说的,只要众人听了,该摹仿的就该摹仿,该惩创的就该惩创,不要虚度我这番佳话便是了。”众人谢道:“尊兄说得是!尊兄说得是!”

总评:凡著小说,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穷云起,树转峰来。使阅者应接不暇,却掩卷而思,不知后来一段路迳才妙。如阎痴闻人说他父亲如此,还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败一番,则人意中所无也。结纳刘赵二人,或得其平常应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于火烧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书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无也。散金积金而身享之;不读书而功名胜于读书,不恃祖、父阴德而自积阴德;又身受用之。较之温公所训更进数层矣!乃知极力能痴,大聪明于是乎出焉;极力善穷,大富贵于是乎显焉。磨炼豪杰,只在笔尖舌锋之间。艾衲可谓陶铸化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