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不过才吃了早饭的时候,天气暴热得很,火一样的太阳笔直射在三合泥刷平的马路上,又没有一点树荫篾棚来遮蔽,简直就象烈火地狱一般。石太太的院子门也人云亦云的掩了半边,还留着半边,以便她一家人坐在那里看街。忽然的,眼睛一亮,她诧异的向她大女儿道:“你看,那不是罗胖婆、颜三太太同她的小姨妹吗,她们来做啥子的?”其实还不只她们三个人,还有那个伶俐透骨的老妈子,还有两个面生的年轻勤务兵,还有一个穿青绸长衫戴草帽的男子,约有三十几岁,也是以前不曾看见过的。一群七个人,都从街口上走来,毫无犹豫的就向对门公馆中进去了。

石太太母女莫名其妙,还正在猜度之际,早见留守公馆的颜旅长的大儿子——才十四岁——哭哭啼啼从里面奔出,口里一面骂:“你抢我们!你打我!咱们瞧着罢……”遂飞一般的跑了,接着就见那个穿青绸长衫的出来,在一家木匠铺里叫了几个背东西的苦力进去,据他向围在公馆看热闹的闲人们说,颜旅长的确打死了,城里的兵都已开完,别人的队伍业经开到东门,颜家已经家败人亡,他的三太太来搬家具的。然而这番话并不很确。何以见得呢?因为两个背子,一根挑子,才把许多粗笨家具运出来,由一个勤务兵押着,不过才走得十来丈远处,就见那头街口上飞跑过来二十几个全武装的兵,声势汹汹的一径奔入颜旅长的公馆而去。颜大少爷也带了几个穿便衣的大汉,手里拿着马棒跟踪奔来,首先就把背子、挑子挡住,将那押东西的勤务兵抓来用麻绳将两只手反剪在背上,因为那勤务兵的口很硬,便被大少爷一路马棒打着,连同背子、挑子依然押进公馆里去了。街上看热闹的人真多,都说:“原来颜旅长留守部的兵还没有走完啦……三太太也过于贪心了,这些破滥家伙拿来做什么!这次怕不免要吃点小亏了。……”

小亏么!我们看罢。

那时颜公馆里人声闹震了,最初只见那个穿青绸长衫的,草帽已不在头上,满脸的鲜血,从里面飞跑出来,后面两个兵挺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也追跑出来,口里吆喝着道:“还想逃脱吗!”一直追过街口,后来听说那穿青绸长衫的终于被刺刀戳死在别条街上。

接着,罗胖婆一群人都被兵队押出来。罗胖婆左腮上被戳了一刺刀,那伶俐透骨的老妈子右膀上染遍了血,小姨妹的右边颈项上也通红的;其中以三太太的伤受得最重:后脑上一伤,血把剪短的头发粘成了一片,肩脖上一伤,那血染在白沙衫子上格外的明显,大约有品碗大一圈;因为她走路很吃力的,有人说她下部也带了一伤,但她穿的是青裙子,却不清楚,一到大门口,兵队便站成了两行,都在说:“就在这里枪毙了罢!”似乎三太太还在说什么,因为人声嘈杂,只听见她干妈带哭的声音大喊:“我的儿,你还要说呀!快跪倒,给各位求求恩罢!”

石太太从站在她门前的人隙中,果见三太太顶着太阳,跪在热得可以烫脚的街心上,一面作揖,一面磕头说:“我错了,我错了!”

假如你们只记得二十天以前的颜三太太,此时你们断不会认得这个跪在她以前上马,乘车那地方的妇人原来就是她。因为,第一,她的头发剪去,梳得同男子们一般,这已变了个大样儿;其次头上,项上,手指上,手腕上又没有一点装饰,而衣裳也大不相同;再次,便是脸上不但没有脂粉,并且此时更青黄不定;而最大的差别,尤其是以前的那种得意万分的态度,而此时却是哀语求命的可怜样子。然而,只听见那带兵的排长说:“不行,不行,非就地正法不可!”于是一个兵便扳开机柄,把子弹装迸枪膛去。

石太太到底受不住这种激刺,便连忙把门关了,同她的儿女们躲到顶后面厨房里,大家用手把耳朵掩住。好半天,并未听见枪声,把手取开,外面业已静悄悄了。

后来,石太太才从左右邻居的口中听说,颜三太太到底被兵队押着走了,还有那两个勤务兵也押在一路;罗胖婆、小姨妹,以及那个老妈子,没人注意,大概是偷着回去了。至于颜三太太确实下落,那便成了问题,有人说那排长就是从前被枪毙的那位二太太的堂兄弟,那天替他妹妹报仇,把三太太押出城用乱刀戳死了;又有人说她并没有被杀死,是用了一千块钱赎出,回家去后因伤重而死的;又有人说她伤是医好了,因为颜旅长不但不替她报仇雪恨,反把大太太、四太太、大少爷等接到重庆,将侮辱她的排长升了连长,并且还写了一封信来骂她,她气不过便一索子吊死了。事情到底是如何的,石太太至今还没有打听清楚,只好成为疑案。

不过到现在,石太太咒骂起她的小儿女们来,口吻已经不象从前,有人说她心里那一点“值得”的念头,似乎是改了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