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归天,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棺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匆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
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有警察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丑。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
窗户全部敞开。蜡烛点燃。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
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均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感谢一番,说价钱不论,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
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天擦黑时一切都办妥了,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月亮当头。
棺材老板悠哉游哉,走到尼基塔门。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天色已晚。
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陡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边,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
“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保准不是好事!”
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这时又来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跑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
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猝不及细看。
“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承蒙光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头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便门没闩。他走上楼梯,那人随后。
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碰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挤满了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不附体,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
而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便是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整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
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头戴睡帽,身披彩带;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可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
“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只有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到亚德里安跟前。
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嫣然媚笑。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地,好象飘悬在一根木竿子上头,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捣米。
“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还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洛维奇·库里尔金吗?
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还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这只鬼伸出两根忤子样的骨头硬要拥抱他。
亚德里安使尽全身气力喊叫,将这只鬼一把推开。彼得·彼得洛维奇摇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之间愤然起哄,但听得众口嘟嘟哝哝;他们一致起来要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死死缠住亚德里安不放,又是咒骂又是恐吓。
可怜的棺材老板被骂得两耳嗡嗡直叫,差一点儿憋了气,早已失魂落魄,颓然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架上,丧失了知觉。
太阳早已照亮他的床头,而棺材老板还瘫在上面。终于他睁开眼睛,见到女佣人在扇茶炊。
亚德里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还止不住心惊肉跳。特琉辛娜、旅长和中士库里尔金模模糊糊在他脑子里浮现。他不吭声,等着女佣人开腔跟他搭话,想听她谈谈昨夜发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么后果。

“你真睡死了,老爷子!亚德里安·普拉霍洛维奇!”阿克西尼娅说,递给他一件袍子,“邻舍裁缝师傅来找过你了,还有街坊上的岗警跑来通知你,说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们不想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里来人找过我吗?”
“什么死人?难道她已经死了?”
“唉!你这傻婆娘!昨晚你不是帮衬我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怎么啦,老爷子?你发癫了不成?兴许,昨晚灌饱了黄汤,鬼迷了心窍?昨日有啥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家里大吃大喝——回到家里醉醺醺,往床上一倒就睡到这会儿,早祷钟早已敲过了”

“哦!当真?”棺材老板说,心里快活起来。
“那还用说。”女佣人回答。
“嗯!果真这样,那就快倒茶,把女儿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