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有没有罪谁说了算

第78章:有没有罪谁说了算

第二天的会是大宁市的常务委员会,绝大多数常委都参加,唐明州做为一市之长,做这市委第二把手,必须出席。

按照惯例,唐明州总是在所有成员基本到达之后,市委书记陆友同没有到达之前,不早不迟地出现在会议室。今天也是一样。

他踩着点去了办公室,来到自己的会议位置前面,却意外地发现桌上摆着一份资料。他不动声色地瞟了其他位置一眼,发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同样的资料,他几乎可以想象,他们手里拿的资料与他位子上的资料是一样的?

许多人显然已经看过了,所以在他走进会议室前都在议论纷纷。议论一些什么当然他并不知道,因为在他跨进会议室的那一瞬间,大家原本很热烈的讨论立即停止了。

他在会议桌当中靠右一点的位置坐下来。会议桌正中间是陆友同的位置,他只是市里第二把手,位置稍靠右一些。

他扫了一眼面前,面前是勤务人员早已经准备好的矿泉水以及会议记录本。在记录本的旁边,还有一份材料。他顺手拿起那份材料,扫了一眼标题,耳朵却在捕捉四周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他能感觉到,整个会议里,那一瞬间静了许多。所有目光,显然集中在那沓材料,大家甚至连呼吸,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他只是了一眼材料的标题,便将材料放下,抬起头来,巡视一周。最后,他把目光聚焦在陆友同的位置上,正如他想象的一样,他的位子前面,也摆着一份这样的资料。

那这份资料,是陆友同安排发放的资料吗?

那今天的会议,是与这份资料有关吗?他拿起位子上的资料,瞄了一眼,标题是《关于宁海县顾峰纪律调查结果》。

在这种会议上出现这种资料是很滑诞可笑的事情,因为这是市里的常务委员会,讨论的应该是市里重要议程。而现在这是谁要干些什么?

但是他也可以理解,陆友同要拿这份资料大做文章的背后意昧着什么,改选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在这之前,他已经得到内部消息,陆友同将被派到别的市县去,这当然不能说是升职还是降职,但是做为一个在大宁市里工作多年,在市委书记的位置上呆了多年的他,如果是组织信任他,要将其重点培养,按道理应该是调去省里或者其他更高位置,但是他没有,而是被派往其他市或者县,这很明显就是不待见的意思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造成自己这种危机的人,当属唐明州没错。

唐明州做为市里第二把手,在任期间为民众做了不少事情,其他方面的政绩也是硕果累累,每每他去省里开会的时候,都会听到人们对他的赞誉。当然,人们当着他的面不会批评自己,但是他也很清楚,赞誉自己的下属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下属真的有多能干,而只是表明,他们认为他不如自己的下属。

赵省长甚至有一次在人大会议上,主动提起了唐明州的名字,并毫不避讳地说要重用这个年轻人。

正因为如此,陆友同才会支持丁大山的行为吧。

一方面,因为之前产生的种种危机,他也需要一笔资金做为后路。另一方面,他希望唐明州在对水幕怜产生怨恨之后,把注意力转移,从而形成他们自己内部的斗争。所以今天他才会在市委常务会上,拿着丁大山交上来的资料大做文章。因为,他们也越来越发现,顾峰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不堪一击,那个年轻人同样的硬骨铮铮。他们根本拿不到自己想要的资料。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拿他与水幕怜的关系做文章了。

他的计划,因为他们的关系,他们让顾峰下台,让水幕怜下台,也让在背后支持水幕怜的唐明州受到牵连。毕竟从一开始,顾峰的任命是通过市里考察的,那么市里是谁?当然是唐明州。

陆友同扫视了一一全场,满意地看到大家手里都拿着那份资料,侧过身子问唐明州,可以开会了吗?

这是第一把手对第二把手表示的尊重,哪怕内心世界里斗争得多么厉害,表面却依然表现得无懈可击,这是高层领导最起码的修为,他陆友同做为一个老干部,这点还是做得不错的。唐明州并没有回答,而只是笑了笑,说:谁有新段子?个来听听。

听了这话,大家全都呆了一下。段子在江南省官场,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这是因为陆友同非常喜欢段子,但凡由他主持的政府方面会议,往往以段子开头。如果他本人收到好的段子,会在正式开会之前,拿出手机,仔细翻一翻,读给与会者听。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氛围,只要是参加陆友同主持的会议,大家都在事前积极收罗各种段子,然后在会前提供给陆友同。

官场中有一种恶习,大凡上级领导想要看什么,不管下级官员或者群众喜不喜欢,大家只得陪着一起去,否则会被视不尊重上级领导和无礼貌。不管是某种东西自己吃过了多少次,或者某种东西看过了多少次,心里对这种美味,或者美景,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仍然得假装兴致勃勃地陪看、津津有味地陪吃、兴高采烈地陪玩。否则下级的官运将到此为止。

唐明州记得有一次,接待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同志陪餐,最多的一顿饭吃了七轮;陪吃清水江美味河鱼,由于吃得太多,最后闻到鱼的腥味就反胃、作呕。月亮河漂流项目开漂后,在漂流的季节里,已经作为市长的他每周必陪漂三次以上,县委、政府、旅游部门负责接待的同志,几乎天天陪漂,陪得脚患水肿病,心患漂流恐惧症,一听到上面有领导要下来视察,有漂流活动安排,即吓得四肢无力、脸色惨白,连上班都不能坚持。与领导和政府官员大量占有旅游资源、饮食资源、娱乐资源相比的是,社会和群众对这种资源的缺乏,以及需求得不到满足。

但大家既对这种恶习深恶痛绝,又无可避免地热衷其中。因为大家都还想在位子上混下去或者爬到更高的位置去。

所以,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陆友同喜欢段子,那大家也就都喜欢上了段子。整个大宁市官场,便形成了一股收集段子的风潮。

段子是中国社会一种极其特殊的产物,上个世纪九年代,被称为新民谣,当时的段子,主要集中对官场的讽刺和对社会丑恶现象的鞭笞,如讽刺官场吃喝风的喝酒歌就唱道:酒杯真有罪,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

那时候的段子,是被严格限制在纸媒出现的,第一次集中被印成文字,大概在贾平凹的《废都》里。到了上个世纪末期,手机开始普及,段子便冲破有关部门的封锁,在手机中泛滥起来。这道大坝总算冲开,许多段子,也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纸质媒体。

此时的段子,主要有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带色的,一部分是政治讽刺的。因为段子广为传播,并且在传播中产生利润,电信部门便高薪聘请专业人才创作段子。

唐明州到大宁市三年,从未对段子有过任何表态,也没有哪个人敢在他主持的会议上说段子,主要是陆友同虽然是市里第一把手,却对他没有管辖权,他们充其量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另一方面,他也想告诉大家,他并不盲目跟风。其他人自然也知道他对段子的态度,从来不在他主持的会议上提起什么段子。倒是现在,他突然提出这么个话题,在座各位,均不明白他的用意,气氛一度紧张。陆友同在一旁看着他,并不出声,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又要玩什么花招。

就在大家不知应对的时候,政法委书记罗先晖先话了。他很清楚,唐明州的这一提议太突兀,大家的思维没有从旧有习惯中转过来,如果不快点打破寂静,所有人都会尴尬。他拿出手机,一边翻查一边,我今天刚好收到一个。吓唬人的四句话……小时候,妈妈,狼来了。上学时,同学,老师来了。结婚后,同事,你老婆来了。现在,情人,这个月没来。

不知是段子不好笑还是大家仍然未能回过神来,全场没有一个人笑。

又有宣传部长立即接过了话头,我这里也有一个。啊,是这样的。若要一辈子高兴,做佛:若要一阵子高兴,做官:若要一个人高兴,做梦:若要一家人高兴,做饭:若要一帮人高兴,做东:若要两个人高兴,做。

这个段子显然得到了大家有共鸣,有人笑了,有人在评。唐明州并没有给大家太多议论的机会,而是追着宣传部长问了一句:“对了,陈部长,我有一件事老早就想问你了,每次见了你又忘了。”

此话一出,大家刚刚冒头的对段子的兴趣,被迅速浇灭了。

唐明州接着问:“你是学历史的,你对平王东迁怎么看?”

大家一下子愣住了。今天唐明州这是怎么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刚刚提议段子,现在又谈起了平王东迁。这哪里是开会?分明是聊大天嘛。

宣传部长迅速将自己的历史知识归纳了一下:“平王东迁,是东周和西周的分界线。周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国都设在现在的西安附近,称为镐京。靠近西部,所以史称西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后,周幽王的儿子周平王姬宜臼将国都迁到洛阳,在东边,所以史称东周。”

他当然还可以一大堆,可现在是在一个极其严肃的会议,他不可能在这里讲历史课,只能长话短,草草地了几句,算是应竹过去。

可是唐明州却说道:“你这话没到点子。西京好好的,周平王为什么要东迁?这不是劳民伤财吗?”

陆友同原本不想涉及这些闲话,可在此时,他实在忍不住。整个大宁市,都知道他对段子的喜爱,也知道他喜欢在开会之前讲下段子活跃一下氛围。但今天他还没有开口,唐明州就主动提起了段子。这难道仅仅是一种示好?

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种示好的姿态。

他接过话去,“他,平王东迁,是因为平王的父亲周幽王姬宫涅宠信褒姒,荒疏政事,导致了西周政权的崩溃。周幽王为了取悦褒姒,无所不用其极,做了很多荒唐事,其中最关键的两件事,一是烽火戏诸侯,一是废王后逐太子。褒姒不爱笑,周幽王为了让褒姒笑,想尽办法,千金买一笑。可是,褒姒天生没有笑神经,还是不笑,周幽王手下有一个奸臣,名叫虢石父,他替周幽王出了个烽火戏诸侯的坏主意,周幽王一试,褒姒果然笑了。这就是历史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申侯为什么联络西戎进犯京城?这又与周幽王的另一件荒唐事有关。为了取宠褒姒,周幽王答应废掉王后申姜,立褒姒为王后,废掉太子姬宜臼,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姬宜臼被周幽王驱逐到申国。申侯是王后申姜的父亲,姬宜臼的外祖父。对于周幽王的荒唐之举,申侯大为气愤,联络了西戎、犬戎以及缯国等,想以武力逼迫周幽王收回成命,恢复宜臼的太子地位。不料,西戎和犬戎背信弃义,并没有按照事先议定的盟约执行,而是杀死了周幽王和太子伯服,活捉了褒姒,血洗了京城。整个西部,在诸戎的掌控之中,平王无奈,才东迁洛阳。”

唐明州接过了话去:“到底是我们的第一把手啊,我们都要向你学习。”

“不错,历史教科书确实是这样写的。历史这种东西,是成功的人写的,而不是失败的人写的。所以,教科书的真实是不是历史的真实?很值得打一个问号。关于平王东迁的历史,我认为是被完全篡改了的。甚至有可能经过了二次篡改,第一次篡改者,是周平王姬宜臼,第二次篡改,很可能就是纪录了《春秋》的孔子。周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平王姬宜臼造了他父亲的反,他自然不会把自己写成一个造反派,一个弑父逆子,他要一力粉饰,所以,将历史改了一遍。接下来,孔子著《春秋》。孔子是个什么人?在此不需要深入,有两点,非常重要,其一,孔子不喜欢女人甚至恨女人,所以,孔子才会,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在孔子来,历史有很多事,都是被女人坏的,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女人。其二,孔子是一个讲究周礼排斥改革的顽固派,所以,他才会,克己复礼,惟此惟大。在孔子来,周幽王喜欢褒姒,是不可容忍的,因为喜欢褒姒而废王后逐太子,就更加不可容忍。所以,他在平王篡改历史的基础,又对这段历史作了更进一步的篡改。”

唐明州拿起面前那份材料,看了,又放下来,继续:可这段历史,无论怎么改,改不了两个事实,第一个事实是,西周的灭亡,是因为平王宜臼联合他的外公申侯造反,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第二个事实是,平王造反成功了,可成功之后,无论是平王还是申侯,并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平王是得到了洛阳王室,可失去了天下。洛阳的周王室,只是一个留守政府,权力已经走不出洛阳城。我们换个角度。周幽王宠爱褒姒这件事,落脚点是一句古话,红颜祸水。

唐明州停下来后,大家全都没有话,每个人都在思考。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番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所指的。但究竟指什么?大家又一时想不明白。

“到这里,我想再问大家一个问题。一个社会,什么最重要?”唐明州说过这句话,再一次看了看大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显然也不需要别人的回答,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下去。

他说:“你们很可能会说,法律最重要。现在是法治社会嘛,法律是一切的根本。但是我要说,这种观念是错的。不是法律最重要,而是社会秩序最重要。法律只不过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工具。什么是社会秩序?我的理解,主要有两大部分,一是社会的结构秩序,一是社会的行为秩序。当然,还可能有别的秩序。社会的结构秩序又包括很多方面,比如行政结构,伦理结构等。在马列宁主义理论中,这被表述为层建筑。法律,只不过是维护层建筑的工具。”

唐明州喝了一口水,接着往下讲:“这个伦理结构,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中国是一个非常讲究伦理结构的国家,社会秩序的体现由家庭联想到一个国家,联想到东西周。西周的周幽王,就好比一个家庭的父亲,周平王就是长子。无论周幽王是个好父亲还是坏父亲,周平王造了父亲的反,肯定是个坏长子。这个长子坏了,他的兄弟姐妹就乱了,哪怕有一两个成器的兄弟,也撑不起周朝天下了,西周过渡到东周,并且发展到后来的春秋乱象,战国烽火,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唐明州挥了挥手中的那份材料,谁也不知道他这些话是有意针对这份材料,还是仅仅因为情到深处,将那份材料当成了一个随手可即的道具。

他说:“我们现在,建设和谐社会,什么是和谐?社会秩序的和谐,我看就是最大的和谐。小到一个家庭是,大到一个国家一个省也是如此。我们制定了很多的法律法规,这些法律法规起什么作用?就是维护这个秩序的,就是为了维护我们社会的和谐的。这才是我们社会稳定的根本,是基础中的基础。失去了这个秩序,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稳定,就会出现一个又一个周平王,出现一个又一个反秩序的造反派。我们有些同志,连最起码的社会秩序都没有想明白,就想当造反派,当周平王,这是非常危险的。”

至此,大家才恍然大悟,唐明州绕了一大圈,落脚点原来在这里。这分明是在敲山震虎嘛。

原本,陆友同的计划是在这次会议抛出顾峰案件的,那样,他就可以借机造势,让大家对唐明州的印象来个改观,自己回旋余地也大一些。没料到会议开始之前,唐明州会来这一套。看来今天他是不能提顾峰的事情了。

他转移了话题,回到市里建设工程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