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毒蘑菇下面的阴影

第101章:毒蘑菇下面的阴影

经过这么一晚,蒋万华的身心放松了下来。有时候难怪人们会为了性而去不顾一切,那其中滋味确实有诸多好处。

第二天他早早地吃了饭,在会议室里等着。

因为水幕怜暂时还没有新的秘书,所以这会儿把顾峰叫了过来充当临时记录员。蒋万华知道他与水幕怜的关系,所以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很主动地点头示意。

他带去了六七个人,分别有政治部副主任容易,宣传处长段志强,治安处长滕明,刑侦处长雷吾他。另外还有几个人……

水幕怜领着顾峰走进会议室,里面所有人全都站起来。蒋万华向水幕怜介绍的时候,顾峰没有记住。

水幕怜主动伸出手,和蒋万华握手。又与其他人一个一个地握手,然后走到正中间留给她的主位上坐下来。服务员立即上来,给他们送上茶。

顾峰在水幕怜身边坐下,拿出录音笔,同时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水幕怜说,把大家叫到县委来,辛苦诸位了。为什么是临时召集大家呢?这里面有个原因,因为我们接下来所要讨论的事,必须在座诸位,以高度的党性进行保密。所以,开会前,我宣布一条纪律,有关这次会议的任何内容,哪怕一句话,都不能流传出去。

她看了看大家,见大家都拿笔在记录,并没有抬头看自己,便又接着往下说。你们在公安一线工作,对于宁海县的治安情况,是最了解的。今天,我想请大家来谈一谈与黑恶势力有关的话题。第一,我们宁海县,有没有黑恶势力?第二,我们宁海县的黑恶势力,到底是什么样一种状况?第三,黑恶势力存在的土壤是什么?为什么能够生存?第四,对于黑恶势力,我们应该怎么办?当然,我今天主要是了解情况,不需要系统,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想到什么说什么。

水幕怜的话完了,各种笔的沙沙声也结束了。有那么一瞬间,会议室里非常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显而易见,对于水幕怜将他们紧急召来讨论这个议题,所有人都缺乏思想准备。

黑恶势力,是一个特别敏感的问题,建国之初,仿佛一夜之间,将所有的黑社会组织全部清除了,整个国家,显得十分干净。但到了八十年代以后,黑社会组织又开始冒头,并不是以前的黑社会帮派死灰复燃,而是后来新生的带有帮会性质的违法犯罪团伙。

在相当一个时期里,国家并不承认中国有黑社会组织存在,这话也对,通常所说的黑社会组织,尤其是中国特色的黑社会组织,是一种处于地下的有着严明纪律和组织结构的组织,比如青帮和红帮以及后来由这两大帮派派生出来的黑社会组织。这样的组织,在今天的中国,自然不存在。就算有,也不太可能形成像青红帮那样庞大而且组织严密的团体。所以,开始只承认集团性犯罪,再后来,发展到带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而现在,水幕怜却非常直接地提出了一个新词:黑恶势力。

水幕怜的四条意见中,第三条问黑恶势存在的土壤是什么,为什么能够生存。这个答案说出来,就实在太简单了,那就是权力利益链。黑恶势力,只不过是权力利益链的一个环节,受权力保护才能生存。或者可以说,正因为权力从中起作用,黑恶势力,才迎风见长。权力一旦不给这些黑恶势力提供保护,这股势力,肯定无法存在。

水幕怜说完,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又放下了:“我希望大家能够畅所欲言,不要有所顾虑。”

但是这个话题,并不是随便就能够畅所欲言的。要铲除黑恶势力,说起来非常简单,那就是根除权力变现行为。而实际上,每个人一旦掌权,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便摆在了自已的面前,那就是权力变现。不变现,你以前的投入,就无法收回。不变现,你就没有更大的资金进入新的投入,以便谋求更大的权力。权力一旦变现,权力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变现渠道。

原因同样简单,因为这种变现行为是非法的,只能通过非法渠道,才能完成这一变现,变现渠道一旦曝光,权力便将不复存在。权力不是在保护变现渠道,而是在保护权力自身,是一场权力保护战。黑恶势力,只不过是权力变现渠道的一种。

水幕怜希望大家都说说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是畅所欲言,随意而谈。但对于坐在这里的人,意义自然不同。黑恶势力这个话题太敏感,他们不敢轻易表态。

这些个都是宁海工作多年的老人,对于宁海的情况自然要比水幕怜更加清楚,可是正因为是宁海的老人,所以才会有所顾虑。尤其是宣传部长段正强。

水幕怜在提出这个议题的时候,曾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在商业街头对她行恶的那个男子,听说就是他的侄儿,也听说是仗了他的势,才会那样嚣张。那么是他侄儿个人的问题,还是他纵容或者说有参与其中呢?

自古以来,就有官匪一家的说法。那么段正强参与其中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段志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大概长年伏案工作的缘故,腰显得有点弧度,头发也极其稀疏,脑门锃亮,一些被染得乌黑的头发,像没有边界意识的藤蔓一般,爬过清亮的头顶,与另一侧勾连。他戴着金边眼镜,猛一看,还真让人以为他是大学教授。他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只让一颗青亮的脑袋对着两位,右手正写着字,应该是在记录些什么。左手夹着一支烟。

从表面上,看不出一些什么来。

她又看了一下蒋万华。作为公安局长,对于这之类的议题最有发言权。可是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同样是个难题。他平常考虑的,或许是县里公安人员的平衡,是大案要案的侦破,而不是黑恶势力的现状。他并不十分了解这一领域,知果贸然说出来,很可能挂一漏万。更重要的是,水书记突然召开这么一个会议,到底是什么意思,并没有明确。在没有明确上级真实意图之前,把自己的观点抛出来,是极其危险的。

避险的惟一路径,就是让其他人先说,在各人说的过程中,逐渐弄清水幕怜的真实意图。

可是做为公安局长,他不开口,谁也不会开口。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打开了僵局:水书记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我们今晚的会议,重点解决四个问题,叫我看,这四个问题,归结起来,其实是两个问题,一是我们宁海县有没有黑恶势力,如果大家的结论是没有,那好说。如果是有,那么,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作为公安部门,我们应该怎么办?所以,我们今晚的会议,就是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一个是有没有的问题,一个是怎么办的问题。

看来昨天的放松确实很有疗效,今天的蒋万华神清气爽,而且头脑清晰,有理有条。不愧是官僚,就这两个问题,临时发挥,说了一大堆,而且说得头头是道。

所有的官员的会议发言,都是由秘书写的稿子。而实际上,官员不拿稿子照念的时候,他们的说话,精彩得多,也有水平得多。

既然如此,官员们,为什么一定要念秘书那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稿子呢?道理很简单,会议是针对大家的,随意说话,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并且引伸。

蒋万华说了很大一通,好象让人感觉他在说了很多内容,可其实认真静下来心来,就会发现他说的其实也是一堆废话。完全就是水幕怜的议题的重复。

但即便是这样,他已经发过言了,而且成功地把问题嫁接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蒋万华说过之后,应该轮到容易了。容易是这里惟一的女性,因为这是高层会议,服务员仅仅只是开始给大家倒了茶,然后就被容易支走了,会议的服务工作,便由容易负责。容易在办公室工作,她的位置,和省委办公厅主任差不多,也就是替领导服好务。论职位,自然应该她说,可她很善于把握场上气氛,见蒋万华说完,立即站起来,给大家加水,并且说,你们讨论,我来服务。

既然如此,也就到了各单位的负责人开始发言了。

段志强是宣传部长,虽然没有治安队长以及刑侦队长实权大,排名却在前面。段志强如果不说话,另外几个队长,肯定也不会说。

如果蒋万华低调一点,他完全可以说,他负责的是宣传部门,对一些具体情况,了解不是那么深入,还是由其他人先说较好。

可是,这位老兄显然会错了意,大概也是想借此机会,在水幕怜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于是当仁不让。

这样也正好,水幕怜就是想听听他的说法。做为一个黑恶势力头目的叔叔,更做为被黑恶势力利用的保护伞,他未必就完全不知情?

但是段志强说,黑恶势力问题,确实是目前中国社会转型期间,一个极其特殊的问题,在有些省份,比如沿海等经济发达地区,还显得非常突出。不过,也不能以偏概全,并不等于有些地方存在,就一定会在全国普遍存在。就宁海县来看,经济虽然欠发达,但社会却很稳定,治安形势较好。尽管在某些地区,可能存在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但还没有形成黑社会势力,更没有形成黑恶势力。

一听到段志强这样讲,顾峰就有些想笑。如果说段小华在利用他的权威在宁海县胡作非为,而他一点不知情,那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因为这明摆着就是一个草包。

别说在县委书记面前说话一定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据,就是见风使舵都不会。事实明摆在那里,如果不是想对黑恶势力开刀,身为县委书记的水幕怜,有必要将他们这些人叫过来开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当什么宣传部长?

果然,水幕怜打断了他的话,说,段部长是吧?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词,你说存在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那么,你能不能说说这些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有些什么特点,以及分布情况?

段志强一个宣传部长,平常也就是考虑怎么搞好唱赞歌工作以及怎样讨得上面的欢心,哪里思考过黑社会之类的问题,更不可能有深入的了解。听了水书记这样一问,竟然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在水幕怜倒也不准备从他那里得到时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不再纠缠他,而是转向其他人,说,你们治安队长、刑侦队长,对社会接触应该比较多,而且直接接触案子,手上的情况掌握得比较多也比较全面,你们说说。

滕明是个直人,他说,水书记,你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

水幕怜笑了笑,说,那我先听假话。

滕明说,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在各级党委和各级领导的英明决策下,我们的社会蒸蒸日上,我们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阳光普照,到处都是春天,怎么可能有黑暗存在?既然没有黑暗,黑社会组织,自然也就无可逅形。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是存在的,但黑社会,根本不存在。既然不存在黑社会,所以,水书记所提到的议题,也就根本没有意义。

水幕怜挥了挥手说好了可以暂停了。现在我听真话。

滕明说,真话更简单,蘑菇撑起一把伞,伞下面肯定有阴影,大蘑菇下面有大阴影,小蘑菇下面有小阴影。阴影是黑色的,你说,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最容易生长的是什么?自然是腐败,就是犯罪。我负责全县的治安工作,你作为县委书记,如果问我,宁海县有没有黑社会?我肯定地回答你,有。你问我,有多少?我告诉你,我说我不知道。你可能问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刚才已经说了,大蘑菇下面有大阴影,小蘑菇下面有小阴影。这些阴影是怎么形成的?是因为上面的那个蘑菇。

水幕怜说,按你这样说,黑恶势力在我县还非常严重?

滕明说,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但我是这样认为的。各地都有一些利益团体,这些团体,一方面有权力对他们进行保护,另一方面,他们又以各种违法手段,获取利益最大化,并以此回报权力。所以说,每个黑恶势力的背后,肯定有一朵蘑菇,甚至是一个蘑菇群。我们治安处我想甚至包括刑侦处,手里有非常多的案卷,这些案子,大多数成为了悬案。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全按照法律程序办案,这些案子,早就破了。事实上,这些案子,至今悬在那里,有些了好几年。我们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基本事实早已经查清楚了,涉及一些什么人,我们也是明白的。可是,我们就是无法执行。为什么无法执行?因为每一朵蘑菇。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谁也不能假装清高,因为大家都知道问题所在,只不过没有人敢这样赤裸裸说出来而已。

至于段志强,实足是个草包,他竟然说,这有点太夸张了吧?这岂不是把我们的社会,说得漆黑一团。

蒋万华此时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滕队长所说,虽然有点让人难以接受,据我的了解,至少也可以算是部分事实吧。在有些地方,确实如此。我在公安部门,可能和滕处长的治安部门感受一样,有些案子,只要涉及这样的黑恶势力,肯定就办不下去,就会点为悬案。我们甚至明明知道某些犯罪嫌疑人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甚至每隔一段时间,会在电视报纸上露面,可我们就是没有办法执行。”

“现在的积案悬案为什么居高不下?除了我们办案部门自身的素质以外,还有一个极其关键的原因,那就是背后的保护伞在起作用。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件案子,我们只要去过现场,基本可以得出一个论断,这件案子,是否与黑恶势力有关。预感很快就会变成现实,涉黑案件,就像一艘破船,你补了这个漏洞,还有另一个漏洞。很多的漏洞,让你补不完。”

“为什么补不完?”

原因刚才也说过了,黑恶势力,肯定不可能单独存在,它一定要依附于权力。权力和黑恶势力,可以说是二位一体。单纯的扫黑,黑恶势力的根基还在,就像那首诗所写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改一下来形容黑恶势力,再贴切不过。黑恶势力就是原上草,只要脚下的土壤还存在,火肯定是烧不尽的。斩草就要除根,根不除,斩草的意义十分有限。

会议开到这里,已经很明朗了。对于黑恶势力,不是大家不知道,而是大家不敢知道。但水幕怜也能装做不知道?她在商业街受此侮辱,一心想要铲奸除恶,能够听了这一番话就打退堂鼓?

可是刚才蒋万华他们也说得很清楚了,不是不想清除,而是不能清除,没有能力清除。那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水幕怜问道。

会议,陷入冷场,到最后水幕怜不得不宣布散会。

望着那些个沉着脸往外走的人,水幕怜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解决了吗?

顾峰合上记录本,轻轻站了起来,出去给她泡了杯热咖啡来。以前他是极力反对她喝咖啡的,可是后来发现她在喝咖啡的时候,思路特别清晰,也就不太反对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水幕怜接过咖啡,还沉浸在刚才的议题里。

“其实不是没有办法的。”顾峰轻轻开口。

水幕怜猛地抬起头来,刚才望着那些个冷着的脸,突然听到一句有办法,这无疑是天籁之音。

顾峰在她身边工作了这么个时候,又与她那般亲近,哪里不懂得她的想法。在商业街吃了个亏,她怎么样也得扳回来。这是她做为一个县委副书记的骄傲。

他轻轻开口:也许我们可以多转几个弯,比如,咱去请动更大的级别的调查部门,就象以前手里握有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有圣旨在,咱再大的官员都不怕。第二咱们还可以交叉办案。让省里市里县里都成立一个大专家组,再在大专案组下面,每个市成立一个专案组。专案组的组长,就是公安局长。但是,不是本市的公安局长,而是从别的市交换过来的公安局长。每个专案组,都封闭集中,所有电话,一律集中管理,用一切办法断绝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同时,在专案组内部,还可以成立一个督察小组,专门负责联络以及保密工作。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这个时候的顾峰就象在战场拿着指挥棒的将军,连一旁喝着咖啡的水幕怜也不由得为之侧目。

敢情这小子是装睡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