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可是……”玉漱斋里烛影幢幢，慕幽清瘦的影子在墙上随之摇曳，那烛是掺了凝神香的，一股幽幽清香无形消散，灯罩上孔老游学的图案薄透得不真实。秦广将一卷泛黄旧书掷于桌上，揭开纱绢灯罩，拿起一侧银针挑着灯芯，偶尔“哔啵”一声细响，惊动窗外沉沉夜色。
灯影将他的脸烘得更加深邃，双眼幽暗的阴影里有如豆的光亮炯炯，声音唬得烛火一跳，“此事无根无凭，眼下尚非深究之时，你我只多留个心眼便罢。”
慕幽眸光如熹微烛火瞬息消却，再看不出她的表情，只恭声应诺，敛裙而去。
三日后，正是李家上门拜访的吉日。李家作为四大家族之一，与秦家素来情同兄弟，两家均不沾朝政，故能禀气相投。李家每年都会不定时来秦家上门拜访，秦家亦会回之以礼，两大家族的交情已成为南柯的一段佳话。
此刻李家难得落得清闲，便让长子李云清上门拜访，同时进送薄礼以表诚意。此事早在一月前就已定妥，怎知李家二少爷李云鸿突然提出要随兄长一同前往东琅郡，李家祖师爷耐他不过，只好应允。
话说李云鸿事先就以游猎山水为由，偷偷前往东琅郡的百花幻境捕猎传言中的白蛇，对东琅郡地理民俗的了解丝毫不逊于他兄长。常人由安西郡前往东琅郡，会因气候风貌剧变而身体不适，而云鸿却依旧吃得香睡得稳，身体健壮如虎豹，还不时在途中打些野味山珍来润色餐桌，即算云清多次随父前往秦家，对东琅郡的气候有所适应，不至于像那些家臣般体乏气虚，饮食不进，但对于二弟的反常，他倒是觉得诧异万分。问他，他也只说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些罢了。
一大早，为迎接李家公子，秦家所有侍婢不到卯时就得晨起准备。秦缃好不容易做了个美梦，却被语嫣无情地打碎，木头般开始梳洗，心里积了一肚子怨气，她全然忘记了那日与龙掌事再揽月斋中所说，只恨恨地想是那家纨绔子弟上门显阔来了。
今日也不再着素日里穿的月白纱衫，而换了鹅黄碎花抹胸襦裙，外罩一件水绿对襟窄袖褙子，均一色挽了单螺髻，鬓边或贴点翠或贴米珠花钿，妆面匀淡清雅，即算这般简省的妆扮也衬得秦缃别有一番清媚之姿，在一众侍婢中鹤立鸡群。
不知为何，一向很少装饰的语嫣今日里也刻意别上了米珠柳叶耳坠，眉目更精心描绘，鬓边更别了朵新绽的丁香，头发早早就用掺了玫瑰露的水洗过，衣服更在熏笼上用沉香熏了一夜，走近便会闻到一股幽静香味，真不知她这般用心是为了作甚。
“语嫣，你鬓角插花不怕掌事责怪吗？”
她面色绯红，似染了霞光，“今日非同寻常，妆扮自然得用心些，可不能丢了秦家颜面，掌事她不会说的。”
虽说侍婢们一概不得会见贵客之面，东坊里不少侍婢还是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秦缃只觉无趣，但依旧心中发痒好奇，秦家这般隆重接待的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耳边有女子强抑着兴奋的细语：
“喂，你知道吗，今天来的可是李家两位少爷耶！”紫韶双眼满是精光，兴奋得面颊红润，仿若嫩桃。
“哎呀！”碧染轻叫一声，赶紧捂住嘴巴，仍掩饰不住那勃然喜悦，“云清少爷……”已然一脸沉醉，魂魄不知所向，仿佛呢喃一般，“还有云鸿少爷……太好了，太好了！我的梦应验了呀！”她一把将手上鸳鸯成双的绣样掷到一旁，兴奋地绞着衣带，也不避嫌，朗声道：“你们谁要跟我一起去大饱眼福？”
秦缃在听到那两个名字时，脑袋轰的一响，像被谁掴了一巴掌，孔雀翎披风的灼灼光华仿佛就在眼前，菖蒲笺的清新干燥的气息好似残留不散。
仿佛爬了一回地洞，什么要事都忘在脑后了，当初气血上冲，想都没想便中了慕幽的陷阱，这个烂摊子虽说是自己不知不觉闯出来的，但怎么说也是融尴尬、难为情、纠结于一身的仙人掌呀。
而眼下审判日大限已到，而秦缃却两手空空，毫无准备。
脑中仿若被一大团厕纸给塞住了，空白一片。
四周有几个胆大的立马加入队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商量着完全计策，一个个眼射精光，全然不顾侍婢礼仪。要不是所有掌事都去广寒殿及膳房帮忙，她们也不会这般胆大包天。
对此，秦缃半分厌弃半分好奇，但她眼下根本无心顾及，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也不知怎么既让对方了明心意又不至于让人难堪无面。
乍然，一道灵光划过脑海，电流酥麻流遍全身，秦缃面上哀戚风卷残云般消散，一侧语嫣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是望着碧染那边，面色酡红，似醉了酒，贝齿轻咬樱唇，全然不顾新匀上的唇脂，似有些话含在口里欲说还休，白嫩纤长如葱段的食指轻轻相触，伴着些薄薄的急切。
碧染的目光在东坊里扫了一圈，突然像发现珍宝般驻在语嫣身上，语嫣清亮水灵的眸霍然一惊，左顾右盼，继而深深垂下头去，似生怕被熟人撞见。
秦缃刚要找碧染，碧染她却径直朝这边走过来了。
“语嫣，平日里掌事最信的就是你，今日之事你可切莫跟掌事说，她要是问起，你就说我们几个吃坏了肚子。好姐妹，你定不忍看姐妹几个受罚吧？”碧染热络地抓住语嫣的手，不住地拍着，笑意热切直贴人心。
语嫣俏生生抬头觑了她一眼，似颇难为情，双颊烧得火红，只嗫嚅着：“我……我……”
碧染的笑冷却了三分，秦缃见缝插针，“好姐姐，你就别难为语嫣了，我自诩能在掌事跟前说上话的，如若掌事问起，由我来担这个责。”
碧染见秦缃说得诚恳，笑意又满了几分，松开语嫣的手，又拉过秦缃，“这就难为妹妹了，这份恩姐姐铭记在心。”
秦缃抽回手去，摆手道：“欸，姐姐言重了，区区小事何劳挂齿，只是妹妹我有一小事相求，还请姐姐答允才好。”
碧染轻笑，音如檐下风铃，“妹妹只管说，姐妹一起共事这么久，还拘泥什么！”
秦缃无声绽出笑意，咬着唇略一思索，阔袖用青丝线绣了双连如意图样，清秀可人，她细细摩挲着微微凸出的绣样，语气带了几丝忧切：“那妹妹就先谢过姐姐了。此事说来话长。不瞒你说，上回龙掌事、语嫣和我在百花幻境中不幸遇到了白蛇，本以为命不长矣，却不曾想为游猎经过的云鸿公子所救。当时情势危急，李公子的一个包袱滚落至一旁草丛中。他离开时并未发觉，我也是事后才发现李公子的包袱。于是便带回秦府，以期有日能物归原主。此时他亲来府上，自然得将包袱奉还给他的。只是上次我已瞧见公子英朗神姿，若再见只怕不宜，更怕传出去予人口舌，坏了秦家清誉。不知姐姐能否替我将包裹转还给李公子？”
碧染眸中迸射出窒息的喜悦，如上佳的晶莹剔透的黑曜石，几乎是惊叫出声，“当然当然！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如刚饮下三千钟烈酒，双颊红潮滚滚，手掌不禁欢快地轻拍起来，鹅黄襦裙也跟着颤动，但好歹是在人前，她极力平复已飞至九天之上的心绪，抓着秦缃的手愈发紧了，声音亦是掩不住的高兴，“如此区区小事还怕我碧染完不成吗？妹妹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做姐姐的定会亲自将包袱交到李公子手上的。”
她把“亲自”说得很重，紫韶和她身后几个女子听了微微变色，略有不甘。
秦缃眸子一转，和笑道：“我自然相信姐姐了。只是若李公子问起，姐姐便说我因病卧床不起吧。”
碧染哪有不允的，连连点头，其他几个明显生了闷气，凭什么这档子好事就让她碧染碰上了呢？不过碍于姐妹情面，也不好过来争辩。
语嫣被晾在一旁良久，秦缃浑然不觉她的反应，此刻才见她眼眶内已蓄满晶莹泪意，面色发白，望着窗外发呆，神色怅然若失，眉间忧愁似能拧出水来。
“语嫣，你怎么了？”秦缃扳过她瘦削柔弱的肩，凝视她双眸，语嫣的目光却立马闪开了，只片刻，眼中泪光便隐匿，秦缃怀疑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她神色恢复如常，“没什么，只是担心若掌事知道此事……”
语嫣轻拍她肩膀，唇角扯出一个浅笑，“她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罚我一个人便是，反正我又不是这秦府的人……”
“什么？”语嫣诧然。
“哦，我是说我横竖是这秦府的恩人，她不会对我太狠的。”语嫣一笑而过，“时候不早了，碧染，我去把李公子的包裹拿给你吧。”
“诶，好嘞！”碧染连连摆手，“快去快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