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净邪

玄武的金丝绣团龙广袖往一侧的镂金案上一挥,带起呼呼疾风,案上的紫檀出云笔架弹起三尺高,玄武狠狠送出一掌,十几枝绝顶狼毫如离弦快箭,齐齐朝那坠下的碎金射去,叮叮刺耳几声,金块无不被锋毫击偏,坠在金阶之下,沉沉巨响几乎要震破阶下呆若木鸡的群臣、侍婢、内监的耳膜,墨毫承受不住如此猛烈劲道,皆从中心裂断,似撑开一柄柄纸伞。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转瞬间完成,玄武额角坠下一滴汗珠,他将手藏于身后,袍袖已赫然裂开几道口子。

即算是他,彼时也心中暗叹对方内力之深,玄武维持着冷峻无澜的神色,抬头从天顶的洞中瞥到一袭银白仙袍迎风招展,此人只以足尖点在一片琉璃瓦上,大笑疏朗,玄武正对底下那些武臣摆手示意,殿顶男子已悦然出声,“不必多此一举,贫道不忍伤人性命。”那几个武臣闻言已吓得叩首不断,不知是向玄武还是向他。

玄武嘴角肌肉微微抽搐,众臣从未见过他这般盛怒,玄武藏于广袖中的拳握得极紧,方才一席暗斗费了他太多力气,此刻若对方再出狠招,自己只怕已难以招架。

似有暗火在他眼中灼然跳跃,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声音中极力克制着怒意,“你以为朕怕你吗?只要朕一声令下,紫霄城万千大军随时能将你射成筛子!”

道人轻蔑地笑了起来,“贫道今日来此,并非蓄意挑衅,只不过闲得无聊,见当今国母神志不清,方想将秘方告之阁下,如今看来,是贫道一片好心空付了。”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元淑丧失神智一事乃宫中秘闻,玄武暗诏决不可透漏一丝一毫,可眼下这个白袍道人竟知晓得一清二楚,又当着满朝文武宣告,叫玄武着实威严扫地,他堂堂一国之君,山河尽在他掌心,却在一个道人脚下出了天大的洋相,且这道人口无遮拦,毫无礼词就罢了,竟称他为阁下,口气狂傲比天高,他何曾受过如此折辱?当时愤恨得抽出座下的干将、莫邪使足力气朝他掷去,两把宝剑皆锋寒如霜雪,利可削金,轻而易举便穿透天顶,直朝他射去。

被惊动围聚在升龙殿四周的大内侍卫和成百上千的御前军得此圣令,纷纷拉满弦弓,万千利箭齐齐射出,若万千乌鸦从四周围聚!

一袭银龙暗纹白绫广袍飘然若仙,长长的缎带上下飞舞,道人带着雪白色斗笠,面前垂下飘逸丝绸,遮住面容。足尖只一轻点,旋身如扶摇直上的风,一道无形的气藏于疾烈的劲风之下,万千利箭均飞散乱舞,坠落如雨!

两把宝剑去势极快,直朝他胸前刺去,他于半空灵巧倒转身子,宝剑擦着他的白鞋而过,凌厉的剑气仍是将他的鞋底削了半截,几欲触到琉璃宝瓦时,他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在瓦上轻轻一点,又翻身盈然立在瓦片之上,面纱与腰间缎带翩飞若流云。

他冷笑一声,似小儿般轻描淡写,“我道万千御前军有如何厉害…呵呵…与我家门前那只小黄狗玩玩儿还差不多……”

闻言御前军和大内侍卫皆面白如纸,色变如见飞龙猛虎,溃散如一盘散沙,顾不得圣令在前,纷纷退开丈许。

殿外密匝匝无数的飞箭就已让殿内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此刻殿顶之人仍自谈笑自若,更是叫他们腿脚发软,噤口无声,殿内竟似空无一人。

玄武心中一沉,惊怒冲上眉头,目色暗沉如星芒黯淡,一时竟也不知所措,思虑片刻,只强撑着嗓声洪亮沉着,“皇后母仪天下,岂能容你胡口攀诬?!”

男子轻笑若云端流云,“贫道不敢诳言,攀诬更担不上,世间人皆惯于护短,天子亦不过如此。哈哈,只是可怜了皇后,自造囹圄,苦果亲尝,梦蛇世间能得几回见,奇香如斯,能辨善明恶,不过是丑恶人心作祟罢了。”他一番话如天人茶间闲话,尘世一切似都与他无关,只白衣漫漫,清渺出尘。

“要想解除此劫,不过尽除人心险恶,唯此可以救之。”

一席话后,满堂皆惊,忠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玄武眸中怒火灼灼一跳,随即湮灭不见,沉沉的哀切与憔悴自眼底漫起,如寒风冷雨将怒渐渐消却了。

殿顶有群鹤齐鸣,逐次渐近,羽翼扑扇卷起风尘,只转眼间,道人便乘鹤而去,不知所踪。

朗然笑意依旧盘旋在紫霄城上空,“唯此可以救之。”道人的话于玄武脑中挥之不散,有一点点的希望如荒原中一点星芒燃起,玄武抽出赤霄宝剑斜斜挥下,赤光一闪,金案无声无息从中间齐齐裂开,分倒两旁,切口齐整笔直,碎散的金石都无分毫。

倏忽间赤霄便已入鞘,玄武声冷如冰,“今日之事何人敢言,下场如此案!”

满殿静得唯有冷汗濡湿衣领的声音,无人不垂首惊恐。

玄武挥袖转身,直奔凤仪宫,白日里元淑睡得死沉,日头一落,便会发作,凤仪宫灯火彻夜不熄,时时会有女子惨烈惊恐的尖叫传出,令整个紫霄城都阴郁可怖起来。

玄武来到皇后的寝殿时,五位太庙里的法师一得圣命,立即准备妥当速往凤仪宫,彼时正在朱漆雕花门前候着。

玄武眉心焦灼不安,犹疑如阴云凝聚不散,此前太庙的僧人也来过,但一向不甚迷信的玄武并不上心,今日那白衣道人一点拨,只得姑且一试。

五位老僧均白发银须,双眼深陷,有灵透的一点精光若海灯不灭之火,他们各自手持一本描金的《大悲咒》,步入寝殿,关上殿门,不久便有空灵的金铃脆响,梵音袅袅直入人心最深处,玄武闻声顿觉心神清朗,宁静了许多。

半个时辰不到,元淑惊恐的嘶喊尖叫一阵胜似一阵,有珐琅瓷器摔得粉碎的声音,有绉纱帷幔撕裂时的响声,有女子悲痛嘤嘤的哭声,有头撞击墙壁的闷响,玄武再耐不住,手指握得发白,几次欲破门而入,奈何无论使出几分力气,薄薄的雕花朱漆门均纹丝不动。再一看,门上已封了金粉写成的符咒。

这样持续到半夜,寝殿内怪异的响动渐渐小了,门上的金符陡然脱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披着紫貂毛锦绣龙纹大裘的玄武的沉沉欲睡的神思被截然惊醒,五位高僧似是瞬间憔悴了十岁,面色苍白透明可见血脉,五人勉强行礼,筋疲力尽地被弟子抬了回去。当夜便都断了气。

元淑昏睡了七天七夜才苏醒过来,中邪时发生的事全然想不起来,为保元淑清誉,也为了社稷稳定安康,玄武费大力气才将宫中流言蜚语止住,大臣那儿只用元淑饮食不当,身体不适敷衍了过去。

元淑虽不记一事,但也或多或少从一些爱嚼舌根的妃嫔宫女那儿听得八九不离十,顿觉折辱羞愧万分,从小到大她哪受过这委屈,连连几次都在玄武面前提起要狠狠治秦府的罪,可玄武眼见风波已过,再治秦府的罪未免再度引人注目,故只以一笑了之。

元淑无奈,恨,已如毒蛇,在她心中盘踞。

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即将被天光收回,雨云渐渐稀薄,黯黯的青色从罅隙中显露,一夜暴雷急雨洗刷后的空气格外纯净清冷,林中翠叶上残余的雨水滴沥坠落不绝。

斜斜一棵枯死的梧桐横斜虬曲乌黑的枝,三四只漆黑如墨的乌鸦栖在枝头,不满地嘶声厉叫,如鬼似魅,阴鸷可怖。

河水哗哗作响,浪翻波卷,无数为雨打落的叶子在风波里沉沉浮浮,打着转只一眼便飞逝不见,唯有此处,残雨坠下不闻其声,淹没在滚滚疾波中如无声而下的泪。

一滴寒雨打在秦缃的颈上,直将她心中冻住的恐惧、歉疚、悲哀激了出来,至深的寒意只会叫人麻木,唯有再次恢复神智时方能体会到那撕裂般的至深痛楚。

她两行泪刚涌出眼眶便已冰冷,徒劳地将心中哀恸转化,狗尾草环佩上的黑卵石泛着凌冽寒光,丝毫不在意他的主人此刻身在何处,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液已被雨水稀释,在重重暗影下显得愈发黑沉。

秦缃的手止不住地颤栗,身上冷得几乎血液都要冻住,语嫣勉强扶着她,追到此处两人皆是筋疲力尽,秦缃嘶哑地呼喊在林中似投入苍茫大海的一颗石子,再得不到任何回应。

心中一下子被抽空里,空落落地难受,终于徒然的呼喊化成震彻骨髓深处的恸哭。

此时,语嫣的余光捕捉到什么,她定睛望去,惊叫出声,有什么在黑暗中蠕动着,待双眼渐渐适应了,堆积的腐烂枝叶衬出一个人的身形!

竟正是方才追秦戈的其中一名贼人!他喉上横着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渗入厚厚的腐叶层,眼里的光渐次衰弱下去,手中仍自紧握着一道为鲜血染得通红的碎布,秦缃心中猛地一沉,脑中轰地一响,连呼吸都没了温度,那碎布不是别的,正是从秦戈身上那套月白锦衣上所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