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复生

正因石巧心中对秦缃生出情愫,知晓真相后的恨也来得如洪水猛兽般汹涌。

三日不饮不食,将自己深锁闺阁,几乎想吞下鹤顶红一了百了,可她终究不甘,窗外阴沉欲雨,似要压垮世间的一切,她双眼涩涩发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骤然起了寒霜冰雪般的杀心。

恨意似蜿蜒在心头的毒蛇吐着猩红信子,又似自剧毒沼泽中生出的血红罂粟,让人失了理智,只为一雪被人欺骗的耻辱。

她要看着秦缃在万般折磨痛苦中似蝼蚁般扭曲挣扎着死去,嘴角浮现一朵凄艳恶毒的笑,她握紧了手中的薄薄的纸包,里面包着的猩红粉末可以让人七窍流血溃烂,全身长满脓疮,七日后腐蚀见骨而死,取的是三具处于极阴之地的剧毒腐尸和三种毒性猛烈的毒蛊,毒性猛烈无药可解,只能一步步看着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

这是她不顾族规,在一逃亡黑苗寨的恶徒手中买来的,白苗族从来不研制这些害人的蛊毒。当药粉混入秦缃所食的饭菜中,她不禁惊愕于自己的狠毒无情。

当夜便为自己的恶行深深愧悔,可一切已无可挽回,她怀着莫大的勇气去看望秦缃,本以为会是一副人间惨剧,可她却闲情雅致地坐在窗下望着满地残花出神。

石巧以为自己眼花,揉眼再去看时,语嫣端了粗茶淡饭给她,安慰了几句,她也毫无反应。

明日秦缃就会因欺蒙圣女、蔑视全族之罪而五马分尸,眼下她吃不下最后一顿也属情理之中。可石巧却越来越觉得异样,秦缃的双眼怎似毫无神采,许久也不见她移下身子,她心中猛地一惊,似九霄银蛇闪电贯穿她全身,脊背上飕飕地发冷,她顾不得许多,径直冲进房内,指尖触在她脖颈处,已无了丝毫脉息。

石巧眼中一黯,四肢百骸都似被抽光了力气,瘫软地坐在榻上,声音轻得似乎渺漫的晨雾,又重得如千钧巨鼎。

“她……死了。”

“哐啷”一声,瓷碗和着饭菜碎了满地,错愕惊惧茫然立于一旁的语嫣霎时面无血色,瞳孔颤缩不已,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她步履发虚地上前几步,轻轻推一推秦缃,似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却不想秦缃僵着斜倒了下去。

“啊!”语嫣凄厉无比的一声惊叫引下两行炙热珠泪,烫得她脸颊发痛,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终于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任凭泪洇透衣襟。

秦缃畏罪服毒自杀的消息当日传遍了苏城,人只道石巧为人所负,遇人不淑,却不知其中真正缘由,千挑万选的驸马未过半年,便自裁而亡,这断断给苏城百姓留下太多疑惑,但随着时日渐移,流言倒也渐渐消弭了。

石巧愈加伤心,愧悔的泪终日不止,她竟不知三尸三虫蛊会让人即刻毙命,许是分量下得太猛,此刻回想才痛恨自己残忍恶毒,简直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秦缃虽是王家罪人,但好歹也与石巧“夫妻”一场,按照族规,尽管不能葬在王家祖坟,得行水葬,但葬礼也是石泽世费了心的。

当日,虽有大祭司并两位圣使来为秦缃送葬,加上语嫣总共也不过十人,小小竹筏尚青青翠翠,秦缃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神色带着一丝悲悯与歉然,身旁放着洁白胜雪的荼蘼花,气氛有些悲怆。

石巧不忍前来,空气里有新雨过后的澄澈,语嫣望着渐渐远去的秦缃,双泪泫然,心中唯余死灰一片,早知今日,当初她们又何必来这一趟。想着想着,心中的委屈愤恨渐渐凝聚,秦缃她断不会服毒自杀,应是王家人刻意下毒,只是苦于一时没有证据。

她握拳在侧,手指关节渐渐发白,指甲陷进掌心有灼烈的痛楚,蓦然间,那双紧紧跟随秦缃的眸闪过一丝惊疑,渐渐地,那点诧异凝聚成一星明亮,渐渐点燃了语嫣的苍白无血色的面孔,满满的惊诧与喜悦似要溢出!

石泽世及两位圣使却是惊恐万状,微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咿呀说不出话来,秦缃缓缓自竹筏上坐起,环顾四周,吓得一哆嗦,差点滚下竹筏,四周惊起一圈圈涟漪。

荼蘼花落入湖中,仿若星星点点的融雪随水而逝,秦缃慌乱的目光自空荡荡的湖面扫过,见到远处几人的身影时,不由得挥手大喊,语嫣顾不得惊惧,早已激动得再次泪下,绽出最灿烂的笑,向秦缃挥手呼应。

刹那间,几乎以为是眼前的幻景,待到秦缃的呼喊真切地传入耳中,石泽世才恍然回过神来,连连摇头,后退了一步,口中惶惑地喃喃:“怎么会……?!”

疑惑与虚弱让秦缃面色苍白如棉纸,因这段河水极静,故她只以手划水,竹筏亦缓缓朝岸边靠近。

待她上岸时,石泽世及两位圣使已经静下心神,许是秦缃并未真的失去性命,而是一时假死罢了。语嫣一把紧紧抱住秦缃,大颗大颗的泪落在她肩上,泣不成声。

“缃儿,你吓死我了!哪有你这样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个字一个字自喉中梗咽而出,秦缃心中酸楚难耐,硬是截住奔涌的泪意,双眼通红,愈发衬得她那张脸惨白,似聊斋中的凄艳女鬼一般。

语嫣又急又怕,啜泣着忙问:“缃儿,你到底怎么了?”

话音未落,秦缃脑中似炸开一道白光,她脚下一软,又晕了过去,惨白的容色逐渐发青,煞是骇人!

语嫣一把揽住她身子,惊恐不已,绝望哀求地看着石泽世,他眉间困惑渐凝,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可一时不太确定。

“先把她抬回去再说。”两位圣使一前一后终将面色已深碧的秦缃抬了回去。

巫医那只干瘦的手自秦缃深碧色的手腕处移开,眉心紧皱成“川”字,沉吟片刻,沙哑着道:“依老身多年的经验来看,她中的应是生死相随蛊。”

满座皆惊,语嫣瞪大了眼,疑惑不解,“生死相随蛊?”

“生死相随蛊乃以千对青蚨虫之血炼成,中蛊者将需与施蛊者生死相随,寸步不离,否则便会全身变成深碧色,待碧色浓郁至墨黑时,中蛊者便会毒发身亡。”巫医缓了一口气,似是自己也不敢相信,“生死相随蛊毒性猛烈,一贯被我族视为邪物,族中无人有此蛊毒,那她为何会……?”

众人皆沉下脸来,心中腾起一股异样,只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

石泽世的目光几乎要噬人,怒气仿佛要将他都给烧成灰烬,如刀的目光自每张脸上刮过,“是谁?!”

他的声音如闷雷倏地炸开,满屋子鸦雀无声,人们再看向他时已是畏惧恭谨的神色。唯有语嫣的抽泣和着药汤沸腾的声音在空气里蔓延,她祈求般的眼神望向巫医,“巫医,你告诉我,是不是只要施蛊者和中蛊者在一起就不会有事了?”

巫医不假思索地点头,“的确不错。”

语嫣眼里燃起了一小撮希望的火苗,在暗影里欣然跳跃,哀戚绝望的面容也因之有了些许光彩。她转身跪在石泽世身前,目光娇弱而可怜,似受了伤的小鹿,哀哀求道:“大祭司,婢女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秦缃她命悬一线,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大祭司救救她,找出下蛊之人呀!”说罢深深拜倒,额贴于地,泪滑落在木上,渗入纹理之间,似烙下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语嫣出语哀切悲戚至极,屋里无人不闻言伤心感慨,终于,两位圣使也跪下求情,“她虽有负于圣女,但那也实在是事不由己,还请大祭司悯恤语嫣与秦缃二人,救人于危难一直为我白苗族所崇,何况下蛊之人一日不找到,族民便一日处在危险之中呀!”

石泽世的粗眉微微挑动,薄唇抿成严峻肃然的弧度,他目光沉沉,终究下令:“两位圣使赶紧找出施蛊之人,莫让他在我族中放肆!”

“谨遵大祭司之命!”两人立时出去细查了。

彼时石巧正在闺中逗着白羽金刚鹦鹉,侍婢慌慌张张地进来回话:“回小姐的话,好像是驸马……秦姑娘她……活过来了!”

侍婢仍一脸惊惶,话也说得颤颤歪歪,石巧闻言更是大惊失色,差点失手将鹦鹉从银架上打落下来,鹦鹉亦惊恐地闪躲,不住扑打着翅膀,蹩脚地叫着:“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石巧心绪正如一团乱麻,她不敢想中了三尸三虫蛊的人竟还能死而复生,但同时心底又漾出极致的惊喜与欣慰,几乎立时要垂下泪来,因在侍婢面前,故生生忍住,径直冲向梳妆台,翻出妆奁一看,霎时吓出一身冷汗,手中的锦盒猛地摔在地上,珠翠首饰散落一地,其中还有一白色纸包。

思绪往回追溯,一遍又一遍,硬要将每个细节都连接起来,脑中蓦地一炸,似有电光坼裂暗沉夜空,当日她倒入秦缃饭菜中的并非三尸三虫蛊,而是生死相随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