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水沉香

石泽世得了圣上口谕,几乎要晕阙过去,眼中仅存的希望也如风中微渺的烛火,摇曳不定,行将熄灭。白苗族素来与黑苗族不合,要他如何能求得黑庙族大祭司蒙远的帮助?

而狡猾多端的蒙远得了消息,欢喜得紧,这可是压制白苗族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他立马派人入京,回告石泽世,只要他自愿卸去白苗族大祭司一职,从此远离南诏,他便立马撰写奏折,向皇上求情。

三天两夜的无眠无休,石泽世终究放下了自己苦心经营几十年的位置,多少人劝阻,多少人怒骂,他都忍了,他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保得女儿一生平安无虞,这也是他夫人临死前的嘱托,他万万不得辜负。

三日后他辞了职务,并作出承诺此后决不回南诏,听闻此消息蒙远几乎高兴得夜夜无法入眠,石泽世纵然一世英明,为白苗族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可他的女儿永远是他的软肋,这一切并非他蒙远刻意布局,倒也是天意合该如此。

蒙远的奏折很快送入升龙殿,事已至此,玄武只得不再追究,将秦缃、语嫣、石巧放出牢狱。

而彼时三人已瘦了整整一圈,憔悴支离得脱了形,石泽世见到女儿时老泪纵横,跟随在后的左右圣使从未见过他有流泪的时候,而这一次泪洒青衫后他也再不会出现在南诏了,不免皆是心境深沉忧切,酸涩难言。

经了这一遭,秦缃更是愧疚不已,当即便给石泽世跪下,哽咽着道:“都是贱婢连累了你们,我秦缃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无法报答您的大恩……”

石泽世看向秦缃的目光淡若出岫之云,并非说话,只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仿若无限的怅惘与失落都凝注在这一声叹息中。

他转身向两位圣使,眼中的泪已尽数抹去,声音再无往日的威严,唯有一位凄苦老人的无助与哀凉,“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可我最终却无法回报你们十一,石泽世深深有愧,还望你们能跟随新主,效忠效力……”话音未落,两人俱是泪意朦胧,喉头酸涩似含了一枚盐渍梅子,“您虽然走了,可我们心里会一直记得大祭司您……一切多保重……”

两位圣使这才恋恋不舍地含泪离开,此刻凉风渐起,渐渐在身后模糊的宫墙在阴沉的天空下愈发像一座精巧别致的牢笼。

萧肃之意仿若秋日已早来到,天空沉闷得似要将万物碾成齑粉。石巧望着秦缃的目光便也是含了蒙蒙的水汽,凝重得似这片天空一般。

“秦缃,秦家无恙,你和语嫣都跟我们一起走吧。”

秦缃思虑片刻,却摇了摇头,回望石巧的眸饱含了深沉若海的歉疚与忧愁,“万万不能了,我秦缃再不能拖累你们,我跟着你一天便会是一天的累赘与麻烦。我欠你们的已经够多了……”她抬眼望着沉沉晦暗的天际,似要将泪生生忍下,“这回就让我回报你们一次吧……”

有一件事秦缃到最近才发觉,自从中了生死相随蛊死而复生后,她体内的千里寻香能力被彻底激发出来,脑中似乎有了一张鲜活的藏宝地图,许多珍奇稀有的香材她都能迅即判断方位,仿若探囊取物般简单。

今后总不能真的生死相随,此蛊也并非无法可解,之前听石巧说过,要解生死相随蛊需要凤毛麟角,玄龟麝鲤,虽是极难得的灵物,她倾尽全力也未必不能寻到。

穿山过海,涉水踏林,险崖绝壁,深壑幽谷,秦缃不知遇了多少虫蛇猛兽,多少毒瘴险境,费尽整整一年,她才将这四样灵物凑齐,从此解了生死相随蛊,两只紧握了无数个日夜的手终于可以放开。

两只手分开的一刹那,石巧泪眼婆娑,继而泣不成声,双颊盛满哀戚的笑意,她从未想过真有一日会和她分开,这么久这么久她都在她身边,可一朝突然要随父亲离去了,心中便似有万千刀锋在抽插穿刺,一颗本就破碎的心更成了千疮百孔,再也无法复原。

她无奈地笑着,与秦缃说了最后一句话,连那句话都似落入秋风的黄花四散飘零,“你骗了我,不过我很高兴……”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荒唐的错误,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一切从不曾开始。

总之此后是各自天涯,零落如风了。

百般费心布下的局就这般被拆得七零八落,毕凌雪怎么也不甘心,想起当日被山狼咬住的痛楚,愤恨就如同火山岩浆喷涌而出。

而玄武是最经不住女子温柔缱绻的,为博得美人一笑,他很快便允诺要秦家研制出三大奇香之一水沉来赔罪,以宽圣心。

此处所言的水沉并非一般的沉水香,而是取沉香如水之意,需让一女子日夜服食沉香,并以沉香熏之,直至其与沉香融而为一之后,再将其沉入冰泉中,方能取其血制得。这名女子必须心悦诚服,否则无法制成。

虽然《天香幻梦录》上记有较为详细的配制方法,可谁会心悦诚服地溺水而亡呢?沉香本就苦涩难咽,还要日夜服食,其余一切吃食都不得享用,若能熬下去还好,若熬不下去那一切都是竹篮打水罢了。

秦家接到圣旨已是三日之后,全家尚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可这一下的突然惊变,让秦家上下再次陷入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悲哀与恐惧之中。

秦广早已经不住这样的打击,长期卧病在床,族中事务都交给四位儿子打理,此事是万万不能告知于他的。而四位堂主无奈之下,在四堂中百般征集赤忠之人,可终究无人来应。

其实大家何尝不知道,秦家若不能如期制好水沉,一样会分崩离析如参天大树轰然而倒,此事事关众人利益,可人总是自私的,他们总想着会有别人来牺牲,轮不到自己身上,故皆借词推托,何况作为容器的人选需得心甘情愿,否则是毫无用处的。

几个漫漫长夜,秦缃都未能入眠,辗转反侧忧思不断,当明月光辉洒落庭阶,当清风鼓动垂落的窗纱,当树影寥落凄清地投落窗前,她的泪绵绵渗入薄衾,若一片淡淡的晕。

这一切何尝不是由她而起,若当时她不那么冲动,多听听语嫣的劝告,也不至于闯下这弥天大祸,让许多人无辜受累。

白日在秦府里无处可藏,侍婢们排斥嫌恶的目光从未停止向她投来,她无声地啜泣却唯能在心中百般思虑是否还有其他的法子。

她从不是冷漠无情、无责在胸的女子,既然一切因她而起,那也因她而终吧。次日向广寒殿而去,秦缃心中的勇气沉淀了一夜,已然灰冷,她近乎麻木地穿梭在一片茂林修竹之中,仿佛赴往的不是地狱,而是一片茫然无依的未知。

可远远地,便闻见广寒殿内有女子凄楚而坚定的声音,秦缃蓦然一怔,隔着窗缝往里窥探,心里冷热交替,酸楚难言,泪灼热地烫着,几乎不敢相信。

跪在殿中一脸决然的柔弱女子因久病而面色苍白,瘦削的身子不盈一握,跪着已是十分吃力,不时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喘息,莲白色暗纹纱罗长衫随意铺散于地,仿若一只倦了的蝴蝶在休憩。

她目色沉沉似秋水笼烟,双唇亦是干涸的,只听她道:“各位堂主,这一切下属都心甘情愿,还望堂主成全。”

秦柏眼中透着不忍,“你可知作为水沉的容器痛苦万分无异于地狱刑罚?”

许冰清定定地点头,一束雪亮的光灼灼跳跃,“下属知道,下属只知自己无怨无悔。”

秦青眉心皱成川字,“别人都唯恐自己成为容器,为何你却偏偏……?”

“下属心知自己孽债深重,平日里为人刻薄也罢了,那是性子使然,可三番两次都连累秦家,冰清实则有愧,且冰清身体深受赤焰金龟蛊的伤害,病情反复,这身子是愈发差了,与其病死榻上,不如为秦家拼上一回,也算报答多年来秦家对下属的恩情了。”

秦缃心中哀恸,她多想阻止许冰清,心中的愧责似万千野蚕蚕食着一颗零碎的心,几乎要萎顿到深处,为何自己造的孽总是要别人来担承,最该牺牲的应该其实应该是自己。

可终究是瘫软下来,连最后一丝勇气也被求生的本能给抽走了,秦缃深深憎恨自己的懦弱,可又无法摆脱。

内心仿若在炭火上煎熬炙烤,只闻得四位堂主叹气连连,答允了此事。

许冰清出来时已无泪,脸色竟浮现出一丝浮在上面的红晕来,愈发衬得那张脸苍白憔悴,目光也不似往昔清澈却有隐隐的欣喜自眼底流露。

她的步子虚浮似漫步云端,一步步隐没在竹林深处,苍翠之影将一切淹没,正如那日水沉奇香为繁绣缂金线百花穿蝶绫罗所覆盖,随着华盖銮车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秦缃不敢去想许冰清吞下那一碗碗发苦的沉香时是怎样的心情,不敢去想有多少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不敢去想她沉入湖底时是否有怨言,这一切都被封藏在那些许的香片中,成为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进香的那日,车影消弭不见后,秦缃仍傻傻候在门边,目光似一直追随那缕香魂远去,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浸透青衫,风就这样将她的忧愁和她的青丝一起幽幽吹拂,叶飞花落亦是静谧,日光移转她却丝毫未动,她只想这样静静地送她离去,最后一程她总不至于孤孤单单。

一切尽以徒然,她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误会,还未等纠缠的心结一一解开,她却早无机会了,唯能以徒劳的方式为其送行。

一滴泪滑落,换回的会是她原谅的笑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