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苏惠春心中却悲寒似冬。苏惠春醒来的时候娘亲泪流满面的握着自己的手,道:“你要幸福便要罢了。娘亲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去找他罢了!”而苏惠春门口干燥,却还是道:“我愿意入宫。”娘亲听了,哭得越大声了:“对不起!惠春。你若不是左相大人的千金那该多好啊…”在娘亲的断断续续中,苏惠春知道了娘亲的青葱岁月。为了母家的平安,温柔的她咬着下唇嫁给了一个不曾相见的人。
娘亲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放弃自己的幸福,也为难你了。你妹妹才七岁,娘亲实在不忍她面对逃难之祸。对不起,惠春,娘亲没好好的保护你。”苏惠春哭着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了。娘亲抱着自己,道:“到后宫你要怎么办?你要这么熬啊…娘亲的心肝宝贝啊…”
那日春色正明媚,树杈之间是刷下来的阴影,温温暖暖的撒在表面上。那个人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会看着你的。我会在背地里守护着你的。春儿,你若安好,我便安好。”他沉静的面容,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四处那样静,连远空飞鸟的翅膀割裂空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往事的美好和明媚在心上残忍的划过。苏惠春正对着那个人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从那一天雨夜我们便没关系了,不是吗?我会入宫的。我如何你也不必管了。我会好好过下去的。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洒脱的人。我的母家,我的娘亲,我的爹爹,还有我年幼的妹妹,我都无法抛下她们…”随后苏惠春看着那个人明媚的双目,笑容美好:“真怀念,那一年的我们。”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认识我。”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苏惠春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苏惠春微微扬唇,“偏偏我们相遇、相爱…”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
九月的月光,清冷如洁白的霜,照在地面上,光华宛转。他的衣服轻轻被风扬起,宛若白云初落,晓雾弥散。他的眼眸中尽是无声的炽热的痛苦。他扣在苏惠春脸颊上的指尖有些颤抖,像青松的松针,凌风微动。苏惠春忽然觉得,深夜里,鸦鹊的哀鸣,悲凉如斯。这样冷,苏惠春环抱住自己,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我们温暖不了彼此。
脑子里呀呀地疼着,仿佛是一双坚硬的翅膀在搅动着,抽搐着。越是疼痛,苏惠春反而冷静了下来。
连续几天,苏惠春心境很平淡。
苏惠春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蕙姬呢?这几日也没见她老是来找我。是如何了?”安平笑着道:“二小姐那一日被小姐你吓的不轻。看到小姐你在雨中这么跪,二小姐那张貌美如花的小脸都沾染了泪水。这几日二小姐染了风寒,正隔离着呢。二小姐说姐姐的心情大概不好,不必告诉你。”
苏惠春沉吟片刻,旋即道:“真希望她不要跟我一样即可。很快就要出嫁了…老是听人说后宫很冷…”安平也沉默了。连忙道:“大小姐也不必如此伤感。二小姐还小呢,哪能说这些事呢…”
心曲折,含悲不止,“入宫几年蕙姬也很快就长成了。现在蕙姬的容貌便看得出以后的倾国倾城。只怕也是要入宫的。不是入宫也是要嫁给王爷。”安平笑着给苏惠春切一杯茶。道:“这是用早晨的露水泡的,很是甘甜。大小姐心里苦,多喝些罢了。”
这日午后,苏惠春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安平服侍着苏惠春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发梳髻。安平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苏惠春淡淡一笑:“每一日睡觉都觉得身体像是有重物压着,很是疲惫…”
安平笑吟吟为苏惠春梳拢头发,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好看的步摇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苏惠春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喜欢打扮得清减些。”安平正要传早膳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侍女的通报:“大小姐,二小姐来了。”安平笑着打开门,道:“二小姐金安。”
苏蕙姬她的美宛若花间凝露般澄明剔透,且看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纤巧灵秀,清丽绝俗,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轻灵纯雅,倾尽韶华。她的眼睛晶莹澄澈,灵动之极,有种轻灵跳脱,逸世绝俗的纯净美;她口角间常带着浅笑盈盈,丽容无俦,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更别有一种纯真烂漫,浑然天成的自然美。君山之上,但见她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她秀眉微扬,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舞蹈起来,白衫凌风,舞姿妙曼,纵是传说中东海仙山上的绝尘仙女又怎及得上她的清绝极美。
未涉尘俗,气韵清新纯净,爽真自然;她年纪尚小,稚气未脱,有着孩子气的纯真烂漫和娇憨顽皮;她是“江南柳檐下的一只燕儿”,有着江南女儿的温润清雅和柔婉细腻;她灵气四溢,神采飞扬,别有一种轻灵流转的仙韵,清新纤巧,灵动跳脱,真是精灵跌入了凡尘;她自幼浸染诗书,灵气中偏又有种诗意的隽雅清逸,一颦一笑间都有种诗情画意的韵致。纯、清、灵、润、温、雅、真,她如晨露新聚,温润灵动,如奇花初胎,清丽绝俗,如此钟天地之万千灵秀的隔世仙子当真是人间难觅,天下无双!
苏惠春看着自家妹妹,很是喜爱的来到苏蕙姬的身旁,蹲下,握着苏蕙姬的手,笑着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姐姐瞧见也欢喜。我们蕙姬越发的漂亮。”
苏惠姬微微皱眉,看着自家姐姐,圆圆的眼睛转了转,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我来找姐姐用早膳。这几日妹妹病着,娘亲不让我吃平日里爱吃的。老是叫御膳房做一些清淡的东西,让我这几天越发没胃口。宫里来的太医看过说好些了,应该透透新鲜空气,不然娘亲还不让我出来走动呢。这几日赖在床上也觉得烦透了。知道姐姐这儿好吃的多,就早早来找姐姐用早膳了。”苏惠春笑着扶着苏蕙姬坐好,吩咐安平嘱咐一些苏蕙姬爱吃的。端上来,苏蕙姬食不知味的吃一口一口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苏蕙姬抬起头道:“娘亲说姐姐快要入宫了,姐姐要嫁人了吗?”
苏惠春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苏蕙姬瞧见姐姐那一刹那的泪水,苏蕙姬憋着嘴,有些苦涩的道:“娘亲说姐姐入宫为妃便很难得回家了,是不是?姐姐。”
苏惠春含泪点了点头,苏蕙姬放下碗筷,有些难过的道:“姐姐…”苏惠春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苏惠春笑着道:“姐姐有的东西妹妹都有,所以这几件朴素的东西,妹妹便收下吧。”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苏惠春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传来了妹妹的笑声。苏惠春安静的趴着。床头用水盆养着的百合散发着幽香的味道。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苏蕙姬只闻着那香气阖目发怔。左相府忙个天荒地乱,倒是苏惠春一直都呆在闺房里时而睡觉时而作诗画画,好不闲情。连爹爹这么安静内敛的人都很是惊讶的道:“这王府上上下下都为了你而慌忙极了,你倒是闲情逸致。”娘亲每每听到,都会惭愧的低下头,然后跟爹爹道:”不要打扰惠春了,惠春这几日也疲惫极了。那些宫内的礼仪很是繁文缛节。”
苏蕙春低眉敛容,“是啊,这几日学的也多。所以疲惫极了,这几天才睡的那么香甜。”这时候妹妹都会侧着头,看着苏惠春,笑得好看。
正巧安平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绿豆汤,笑道:“昨日二小姐不是说想吃绿豆大小姐一大早便吩咐奴婢叫御膳房做了。还得用早晨的甘露。也辛苦御膳房了。这用了甘露喝起来也不油腻了。大小姐说这便适合二小姐大病初愈的胃口了。二小姐可多喝些哦。”苏蕙姬双眼发光,道:“姐姐待蕙姬真是极好。谢谢姐姐!”
苏惠春眉眼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真是越发的嘴甜,也越发的嘴贫了。吃吧吃吧!”把苏蕙姬的碗拿过来,净多给些绿豆。”道:“这几日姐姐瞧你瘦了些,多吃些。这么瘦也不好!快喝。这是为你炖的呢。娘亲,爹爹也喝些。”突然传来了淡淡的琴声,苏蕙姬站起来,走到窗边,道:“我偏殿外面老是传来这样的琴声,也好听,就是凄凉了些。”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苏惠春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他最擅长弹琴。初见,也是见他一袭白衣弹琴,那场景,美极了。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确实好听。”娘亲眉眼一皱,对身旁的人道了道,苏惠春没有看到娘亲沉重的脸颊。只是很是伤感。入宫的第二天,她成为了妃。入宫的第三天,她闻讯他的噩耗,泪流满面的求了皇上回母家。皇上便准了,以为是想家。便让苏惠春回左相府休息两天。
苏惠春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娘亲为何要如此?惠春既然入宫了,便不会在反悔了。娘亲,那是女儿最爱的人!女儿处于闺阁多年,极少外出,爱上这么一个难得的人,不能在一起,惠春也可以思念着他。”苏惠春表情哀伤而委屈,“为何娘亲也要把这条路给断绝了?娘亲,为何?他是,我最最爱护的人啊,娘亲!”
娘亲很是漂亮,可是岁月还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她蹲下,抱着苏惠春,道:“不是娘亲的错。娘亲只是想让他离开北国。不料他竟然…”苏惠春不语,心,早就冷了,死了。回母家的第二天,苏惠春来到寺内,亲手的埋了他。就在那,她遇到了寺内的和尚。他在苏惠春泪流满面的时候出现,给苏惠春无限的安心。也答应苏惠春好好守着他。
他似洞穿苏蕙春隐秘的哀伤,却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不来揭穿。只说:“大小姐,请随着我来。”把苏惠春领到一个少人的地方,他温润如玉的道:“大小姐,哭吧。”苏惠春忍了很久的委屈,嚎啕大哭,以海漫金山的姿势。
苏惠春哭了很久很久,抬头,擦干泪水。看到那件蓝色帘布的小禅房,抽噎的道:“这禅房…”他那时还年轻,温润如玉。多年以后苏惠春拉着苏蕙姬来到这寺内祭拜,她重见他,他眉眼的皱纹,苏惠春才知道他老了,才知道几年时光匆匆过去。他道:“这无人居住…”苏惠春附上那帘布,拉看,里面安安静静,干干净净。苏惠春回头道,又是忍不住的泪水:“可以给我吗?”他终究不忍心,道:“大小姐伤心的事情本方丈知道。本方丈会帮助大小姐的。”突然一只兔子跑出来。
他缓步过去,抱起兔子,伸手拈一朵在指间轻嗅:“这是明末。”苏惠春也看着这只白兔,觉得很通灵性。道:“这只兔子怎么感觉不简单呢。”方丈淡淡一笑:“世间万物都有感情的。娘娘。”苏惠春摇摇头一笑,从方丈的手里接过兔子,轻轻的抚摸,道:“能不要情不要情啊…这东西只会让人伤心。”方丈笑了笑:“娘娘,她只是一只兔子。”苏惠春摇摇头,看着方丈,把兔子交给他,道:“我当年也只是小女孩啊…许多事情都被迫的。”
那富贵繁华离苏惠春那样远,眼前只余那一丛小小白花悄然盛放。“大小姐现在贵为妃位。不应该为这些而伤感。后宫之人有情便是大忌。”心里微微一沉,不觉退开一步,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振颤不已,冰凉的须翅和圆润珠珞一下一下轻轻碰触额角,颊上浮起疏离的微笑,“你说笑了。”他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大小姐可听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苏惠春垂下头,心底渐起凉意,道:“还记得我入宫芳龄十五的时候,我遇见了他。我便想着,我要与他白头偕老。然后芳龄十六,皇上只是听闻我盛名,便宣我入宫。爹爹认为苏家要发扬光大了,娘亲为了母家所有人的安危把我送入宫。妹妹还年幼,我要守护她…那一刻,我已然不知道白头偕老了…”
“罢了罢了…”
苏惠春看着天色已晚,便道别。天,很黑。
宫闱女子斗争,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恩宠,依旧是一朝定荣辱,成王败寇。
然而前尘旧事,知道得多于自己并无半分益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直在旁边的白兔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方丈回首,便看到小个头浑身都是雪白衣裳,大约十二岁的少女。她睁着血红的大眼睛,咬着袖子,可怜兮兮的看着方丈,道:“人间真的没有真爱?为什么不可以跟相爱的人在一起?”面对少女的一大串问答,方丈只是笑了笑,道:“明末还小,外面的世界明末不需要知道。明末只需要好好地呆着这里就可。”随后走了。
明末咬着袖子…
十年后,他们再度相遇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言尽于此,嘴边含着浅浅笑意,睿智双目柔和许多,沧桑尽显。弟子们这才发现,他眉上挂的并非飞霜,而是岁月。苏惠春才发现,他老了…
白露濡兮夕颜丽,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
苏惠春离开寺内,还是想着初遇的时候。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你若安好,我便安好。”离出嫁还有两个星期。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带着青苔气息的残玉,苏惠春痴痴望了许久,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安平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帷。昏暗雨夜过去,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苏惠春便安心待嫁,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
这日宫内的老嬷嬷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自从宣旨那一日就没再见过左相千金了,现在越发的漂亮。”说罢盈盈拜倒:“嬷嬷参见懿妃娘娘,娘娘金安。”
苏惠春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坚冰,连最暖的春风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头,戳穿心肺。苏惠春伤感难言,静静道:“嬷嬷多礼了。这入宫,没有人问我肯不肯,愿不愿意,就这样入宫了。多谢嬷嬷亲自来送礼了。”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