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像一个垂死的老人躺在床榻上,呼吸越来越困难,儿孙满堂来送终的这种仪式是一种煎熬,垂死的人和赶来送终的人都无能为力,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然后赴死的人吞下最后一口气,所有人会如释重负。
我和顾羽最有默契地不提关于约定的事,只是等待没有具体期限的分手日到来。
晚上,我们去吃热闹的火锅。锅子里火辣的汤咕咕翻滚,蒸腾出一股热气,冲撞着火锅店因过度使用空调而形成的干燥空气,并融进我们僵硬的面部皮肤,涌进我们的喉咙,迅速分散成微小的液滴,哽住食道。
“嘿,你喜欢吃那个吗?”顾羽最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指着我碗里寥寥无几的豆芽菜说。
“当然是喜欢。”
我埋头一根一根地咀嚼那些豆芽,双眼发胀。
特意选了窗边的位置,这样我们会有比较多的话题可以说。我不时地看向窗外。有时喉咙紧绷,不能及时回答顾羽最的话,在开口前需要几秒时间来把颤动的声带尽量稳定住,我不想带着哭腔和他说话。
“我的梦想,你想知道吗?顾羽最。”笼罩在我眼眸前的那片雾气化开,我笑了,一片明朗。
“我的梦想就是嫁给有钱人。像杨杰西那样。我喜欢杨杰西。多喜欢杨杰西啊。”我正视着顾羽最的眼睛说话,面部的笑晕染着包裹我们的温热的气流。
顾羽最聋了一样,仔细地看了我一阵,目光在我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低头吃完了我夹给他的所有菜。然后站起身望着窗外。他的瞳仁闪烁着饱满的光泽,盈盈欲滴。
“怎么会这么难受呢?”顾羽最的眉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温柔地笑。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眼眶是红的。
“胃又痛起来了吗?那你还吃那么多的东西。你真是很白痴的啊。”我回应他一个得体的笑,是那种像正面对着镜头一样的标准笑容,肌肉拉扯出的每根线条的弧度仿佛都早被算计好。
我不是白痴,我知道他说的难受不是指胃。
我摧毁我们堆砌的城堡,双手迟疑了,是因为我的心里根本就知道顾羽最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我们在不停地彼此伤害。像两个武士,一刀一刀刺进彼此的身体,双手沾满对方温热的血液,烫得发抖还要不停朝对方刺过去,这不是抵抗,更不是反击,对方的影像刻在彼此眼中,心跳得不得了,脸上虚弱地微笑着。
“好饱。你也胃痛了,不能再吃了。你去买单吧,你是真的有钱人所以应该承担买单的义务。”我更为残酷地嘲讽他。眼睛酸涩的疼痛感因麻木而减缓。
顾羽最再次发愣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他掏出钱包来付账。用家里给他的卡买单。这表示他决定选择听妈妈的话。
是,做出和平分手的打算后他就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了他的妈妈。如果我没有猜错,就是他中午独自去买咖啡的时候跟妈妈通的电话。
顾妈妈在电话那端努力控制自己欢欣鼓舞的情绪,用低落的语调说:“妈妈不想逼你。妈妈不要求你们分手,你快些回家就好,最近我常常想你,常常担心你过得好不好,我失眠得很严重,药片量已经加大到每天十几粒了,头痛欲裂…”她慌慌张张哭哭啼啼地向儿子倾诉自己的痛苦,然后恢复了儿子银行卡的刷卡功能。
看着顾羽最手中的那张尊贵的银行卡,我坚信不久他身上沉重的压力就会坍塌。
顾羽最做不出那种为了和我厮守而让自己的妈妈去经历无数个失眠、头痛以及神经衰弱的夜晚的事。我更心疼他在煎熬中辛苦挣扎。之前,他的一切抗争只不过是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坚不可摧的爱情会被任何事物摧毁罢了。分手这个残忍的决定由我提出后,他如释重负了,迫不及待地安抚妈妈。背着我。像是我会阻止他这样做一样。在他心底,我就是完全和他妈妈对立的一个角色,他这么让我觉得很失望。我毒舌,我自私,我任性,但我从不做龌龊的事,这当然包括憎恨他妈妈,即便她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也不会去憎恨她。哪怕顾羽最恨她,我都不会。他怎么会以为我会阻止他和他妈妈通电话呢?
而此刻眼前的他温柔得恰到好处,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手间。”
我笑着点头,这种浅显的礼貌笑容,本不是用来露给顾羽最看的。但此刻,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们早就不是能够合二为一的情侣了,各自心里都装了不同的心事。我们足够陌生得能对彼此肤浅地笑。我们终于能相处得很融洽了,我们根本不可能会再吵架了。
看着顾羽最进了洗手间,我站起来,恶作剧地躲到了一个很大的柱子背后。他出来以后四处张望,试图找到我。
我就站在柱子后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由平静逐渐变成凝重和惶恐,看着他焦急,看着他走来走去,看着他用目光由近到远地搜索整个餐厅。
如果我迟迟不出现,即便他惶恐,他也还是会独自走掉的,我知道。只是看着他为找不到我而焦虑,我觉得开心。我想被他疼,想被他捧在手心,想被他重视。
最后,顾羽最无奈地停住了走来走去的脚步,只是沮丧地四下张望。我从柱子背后朝他走去,他立刻快步地迎着我来,狠狠地白我一眼,有点赌气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我回了他一个稍稍有点俏皮的笑,然后径直走向餐馆的许愿墙,捏着笔想写条愿望,这种多年前在各类店铺里流行的玩意让这个餐馆看上去很怀旧,顾羽最大概以为我会写下诸如\"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之类的词句,但在他的注视下我只是写了:“希望以后吃饭香睡觉也香。”这是我的真实愿望,我已经被顾羽最打扰得常常食不下咽,失眠了无数无数次了。
不管怎样拖延着和平分手的期限,最终我们是一定会分开的。但顾妈妈已经等不及了。她疯狂地用各种方式向哭诉她万分悲痛的心情,像被媳妇毒打的婆婆那样委屈地痛哭流涕,捂住胸口娇弱地无限夸大自己的头痛。
我又接到了顾妈妈的电话:“我了解我儿子,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甩你,无论你怎么拖延时间,也是徒劳,越是勉强他和你耗在一起,他越是会想要逃离。”
“你既然如此了解他,你既然确定他是想要甩掉我了,那为什么不让他自己来执行这一切呢?你不是说你害怕他恨你吗?那么当然应该由他自己来做甩我的这件事。你为何还要天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他身上抹,这不是显得你太没自信了吗?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你要达到的目的,我已经帮你铺好路,你却连一点感激都没有,你究竟凭什么这样嘲讽我?”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我只是耐心听完她的每句话,一个字也没漏掉,我听到她得意洋洋也难以掩饰自己毫无把握的心境,然后我挂掉电话。
我觉得应该是还没有到约定好分手的日子,至少我还没有准备好,顾羽最就开始收拾行李回家。
望着顾羽最把我摆放好的东西一件一件装进箱子,望着他提着行李要离开,我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坚持崩溃了。我失声痛哭。那些满满当当填充着脑子的规则不见了,那些在心脏里自己定下又自己签了名的协议书默默燃烧起来了,瞬间变成灰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事妨碍到我的工作。结果还不是因为跟顾羽最恋爱,压根无心工作,玩物丧志。
顾羽最可以颠覆一切,他可以改变我的习惯,改变我说话的语气,改变我身体的气味。改变我临死也要撑住面子的德行。我胸腔里深埋的哭声刚刚发芽,就在一瞬间就疯狂地滋长茂盛了,像夏天的蔓藤植物,密密地爬满了整所公寓:“顾羽最,我去求你妈妈,让我去求你妈妈,好不好?”,“我可以听话,我可以求你妈妈让我们在一起。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
“算了好不好,算了,分手,我累了。”顾羽最说。
“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不要分手,我求你了,别这么说了…是不是我做饭太难吃了?”
“是不是我昨天晚上没有听你的话,睡觉不盖好被子?我又感冒了…我再也不感冒了。”
“我不想分手,你是怪我有时候睡觉前不理你,是不是?”
“是不是你玩游戏的时候,我闹你了?”
我把所有有可能成为分手原因的细枝末节都抖出来说了一遍。但我竟然没有说自己耍的那些心机,自己耍的那些要顾羽最退缩的心机。我是真的不想分手,但我又真的想分手。并且想分手这件事经过了细致的考虑和良久的斟酌。
“我去求你妈妈。”
“不要。”顾羽最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像朗读磁带里的标准发音,“我放不下我妈妈。”
他凝结了霜的脸,在我的眼泪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那些汹涌生长的蔓藤植物瞬间就枯死了。我的哭泣停止得很干脆,像被拦腰截住无法生长的植物,突兀地定格在某个阶段。顾羽最的话实在太荒唐了,爱我和爱妈妈难道那么冲突吗?
再多再多的话都该省略掉。早些时候我都没有和他坦诚地谈话,早些时候我都没有为自己争取什么,这个时候我更是不想去不择手段地兴风作浪。我若是会耍一点小心机天下也许就大乱得不成样子了,如果我在他妈妈讲电话的时候把录音键按下…
那样做违背了我想要保护顾羽最的初衷。我希望分手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损失。我希望他自己想要分手,那样,他就会舒服很多。
如果荒唐的挣扎会令他感到很难受,我只有停止陪同他一起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