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霾重,空气中雾吸着水露,白茫茫的秋意微滞人间。
在士兵吹响起床号前,枭白就撑着油纸伞离开营帐,在校场周围的竹林里去游荡。
本意是查勘四下的地形,可注意力很快就被竹子下冒出的颗颗菌果吸引。咳,边采蘑菇边考察地形两不误嘛,话说,这是侧耳菇,这个是伞菇,今天可以熬菌菇汤了呢!
将伞柄靠在肩上,俯身便要采摘蘑菇。刚刚蹲下,就听背后有一戏谑的声音道,“那来的一朵大蘑菇,还生着桃花呢!”
抑扬的尾音,并不轻佻,带着成熟男子吸引人的味道,乍然一听,仅用声音就能博得人好感。
而在谈论辩驳之中,一点好感度也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收复那些恃才放旷的才子志士,能使得他们喜欢和尊重,声音也是一种武器。南宫文轩对枭白并不是存有收复的意思,只是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运用自己声音的武器博得人好感,刷刷好感度不是什么坏事不是?
可是南宫文轩平日接触的都是什么人?胡子半打的文人儒生,眉剑目星的怀才志士,这些人,前者观念根深蒂固,你来硬的他宁死不屈,视你如敌手,后者年少有为,有远大的抱负,若是一个不小心,他很快就会认为你这庙小,容不下他这尊佛。因此南宫文轩必须采用怀柔的态度,好感度是必刷的,没事夸夸这个,赞美赞美那个,才能激发他们的斗志,榨取他们的计谋策略以供己用。
但问题是枭白不是南宫文轩需要拉拢的任何一人,任何的赞美都是多余,何况枭白是女子,还是个有了喜欢的人的女子!就算她自己不怎么想承认……
南宫文轩一搭言就如此亲热的招呼,让枭白觉得有些轻佻了,不是说不喜,而是有些别扭。
枭白一头黑线,转身鄙视的看着南宫文轩,认真道,“在野外,越鲜艳的蘑菇越是有毒的,越是长着花的就越不要碰。”
南宫文轩,“……”他就是想以开玩笑的方式打开话题,你这么耿直还有木有办法好好玩耍!
潮湿的空气沾湿了发丝,使得其紧贴着皮肤,枭白将拂在面前的一缕发捋在耳后,然后看向南宫文轩,“你来做什么?”
南宫文轩抽抽嘴角,话说,这是他手下的校场吧?天下之大莫非皇土,这一亩三分地可是属于他这个夏国皇帝的,怎么听枭白这话,他还不应该在这是咋?
“我就是来看看,你不是想要给他们搬个场地吗,既然不用这里当营地了,我在想这里能改成什么,好利用这里的空间……”
“哦。”
南宫文轩,“……”他不记得枭白是如此寡言的人呢,虽然话不多,这没两句就冷场是怎么回事?他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嘛!
目光扫向枭白手中的油纸伞,看清楚纸伞上的画后,南宫文轩一边的眉毛诧异的挑了下,“怪不得”的怪叫起来。
枭白不解南宫文轩突然的失态,皱眉道,“你都是国君了,怎么还这么不矜持!”
南宫文轩,“……”
他很无辜好不好,枭白手中拿着的可是传说中“瀚翎阁主”的真迹啊!江湖传言,瀚翎阁主云髯白衣,仙风道骨,玲珑心思,出尘绝艳,一手丹青墨宝万金难求,虽然也是因为传闻中瀚翎阁主洞察天机,所分析书写的消息无一错漏,一条消息要万金也是必然的。加上神秘莫测的身份,瀚翎阁主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画作已经被人炒的天翻地覆了,分明没人见过,却有人出千万的价格去买,这点南宫文轩很是无语,更有甚者,有人根据瀚翎阁主出现的笔墨推测他的画作,画出不少想象作品,竟然卖的很好,不少人都因为画这种作品过上了每天吃茶叶蛋的土豪生活了……
南宫文轩和瀚翎阁主合作过,也因缘际会的见到过瀚翎阁主的笔迹,当时看到那副字体清逸洒脱,布局却紧凑有致,不由心生羡慕,都说字如其人,这是胸中有多少天地沟壑才能从如这字迹般俊逸有嘉?
可后来知道瀚翎阁主就是方秋扬后,南宫文轩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瞧瞧人家,再瞧瞧他,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能治理好自己的夏国玩弄权术,心累的不得了,而方秋扬呢?还未到而立的少年就有遍布这个大陆的势力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
所以说,南宫文轩对方秋扬的笔墨还是有了解的,运笔和绘画说起来不同,但是同样表现了执笔人的风骨性格,因此,他才一眼就看出枭白伞面上的画是出自方秋扬之手,这才惊讶——真是想不到流传在世的唯一一副瀚翎阁主的大作既不是在郑重的画纸上,也不是在风雅的扇面上,竟然在油纸伞的伞面上,而且纸伞的所有人一点都不因为画作的珍惜珍贵而保存起来,而是风吹日晒的拿在手中!
若是被那些收藏瀚翎阁主的想象画作的人知道,枭白绝对会被围攻……
不过从另一面来想,方秋扬面对枭白的时候从来没动用过“瀚翎阁主”的身份,而枭白,也只是把他当作“方秋扬”这个人来看,而不是他背后的身份。
枭白从来不让这把伞离开自己的视线,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一种单纯的想念吧……
不知是尴尬还是感慨,南宫文轩干干笑了笑,道,“我听闻某教官出现从来都是带着一把伞,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雨天也就罢了,可是晴天也是如此,请问阁下,是不能晒到太阳的妖怪吗?”
枭白狠狠的瞪了南宫文轩一眼,并不说话,只是转向手中纸伞伞柄的视线有些复杂。这是,秋扬亲手做的呢……
南宫文轩看到枭白的反应,表情有一丝意味深长,只当枭白是在透过伞面上的画作思念某人,若是南宫文轩知道其实枭白手中的油纸伞本身就是方秋扬做的,不知还会作何感想。
百分之八十的几率是会吐槽某阁主为了追女子无所不用其极,另外百分之二十是默哀自己曾经居然会崇拜羡慕这个很会讨好女孩子的家伙!
竹林中雾霭浓浓,微风穿堂而过,摇晃了高处竹叶潇潇,一个不稳,叶梢处凝结的露水坠落,啪嗒一声,大地喊了声冷。
目光可视的范围缩短了不少,站在茫茫晨雾中,只能看到附近的几棵竹子,和站在面前的人而已,枭白眨眨眼睛,睫毛上沾上的水珠忽闪了一下,轻声道,“时候不早了,看这雾一时半会也散不去,我去通知赵渠之,今日不用训练了。”
南宫文轩道,“说到赵渠之,你不是打算用人替换他的位置了么?”
枭白出言相驳,“并非替换,只是选择适合的人,我会保留他的职位,开始时会照顾他的心情,等他看到距离适合这个位置有多少差距后再调整也不迟,他若努力还有希望保留,若是不行,那也就罢了,无论哪里,都是适者生存,能者上任。”
南宫文轩嗤笑一声,“你这个冷面冷性的小教官居然也会照顾人心情?”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会?”
“你不是对他们很严厉么?听我的暗卫调查的结果,这些士兵就差把你当成没有心的人了。”
枭白正色,“这是什么话,难道严苛就是没有心,不会为人着想么?南宫文轩,你若也如此认为,那我只能对你能打下夏国的江山表示深切的怀疑了,就算侥幸得到,也守不了多久。你若是只是想守这一亩三分侥幸得来的国土,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若想要整个天下,整个大陆……国力的强劲可用兵力衡量,因为国家有难,士兵身为国之利刃定为身先士卒的那一个。你且须知,养兵用兵,养的是人,用的,才叫兵,兵是利刃,但毕竟为血肉之躯,是有心的,一颗心乱了,这把刃就钝了,我身为教官,不止要练他们的身体,还要练他们的心性,同时也要照顾好他们的心才是。”
南宫文轩一怔,默默叹道,“受教了。”
训兵是为了练出护卫国家的利刃,而士兵本身却并非为了帮某个人守下一片江山,而是为了守护自己生活在这片疆土的亲人不被异国铁骑蹂躏,这是所有士兵的同心。
而每个士兵又都是不同的,他们有自己的个性,好的教官将领都会注意这样一点,唯有调和好这一点,才能真正打造出一支钢铁之师。
南宫文轩开始不解,但好在他虚心,也正是因为他的虚心和礼贤下士,才聚集了不少人才,在兵力不强的情况下守下了夏国的江山。
略略感慨,南宫文轩又叹道,“枭白,你既然如此懂兵,如此用心,为何没有想过用你的才学能力,重建魏家军,为你父亲正名?”
南宫文轩承认自己有私心,枭白这么会训兵的人,若是合作之后就跑了的话,就太可惜了,而且她本身就出身将领之家,难道会没想过要将热血洒沙场么?只要有这种想法,南宫文轩可以有很大的机会把枭白拉拢过来,然后为他所用。
当然,不单纯是给他打工,是在交换的基础上互惠互利,他提供位置和空间,枭白提供自己的才华和智识,多好!
枭白,“……”
听言都不太想搭理南宫文轩,转身往军营走去。南宫文轩一呆,也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一路沉默,末了,枭白不知是不是感慨,还是回应了一句。
“潇潇竹林风吹雨,落落浮沉念往生。人生何得双全法?本心不负已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