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又过去了一个月,没钱没关系的小河南迎来了检察院的提审,只用了一次,就把他逮捕,然后坐等起诉书,再就是开庭下判,最后该送哪送哪。

为此他每天在号房里唉声叹气:“咦!逮捕咧,这可咋办咧?”我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却再也没有任何信息,不知道家人在外面跑得怎么样了,最终等待我的究竟是七八年的刑期,还是回家过年,和一家人团聚?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小哑巴被判了六年半,送到了金陵监狱服刑,我名正言顺的当上了号房的三铺,本来我以为刘大破鞋会再次把王雷提上来,出乎意料的是,王雷在五铺的位置上丝毫未动,接替我的居然是小河南。

小河南没心没肺,他这次进来知道自己跑不了了,一旦被检察院逮捕,反而换得了一身轻松,唉声叹气了两天之后,变得异常活跃。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每天为自己的案子发愁,不知道最终会判个什么结果。

小河南每每看到我这样,都会跑过来安慰我:“咦!小山东,你就别愁咧,木有信是好事咧,拖得越久,对你就越有利咧。”

这样的话我听了好几个月,早就变得麻木了,心里明白他们说的都对,但一想到自己遥远的未来很有可能要在监狱中度过,我最好的大学时光却白白葬送在了自己的手中,不由一阵懊悔和恐惧。

睡不着的时候,我躺在铺板上,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不禁在想:如果当时那些人打我的时候,我不还手会怎么样?如果当时我用铁钎子戳那个人的时候,没用那么大的力会怎么样?如果伤人之后我不是在宿舍玩《半条命》,而是亡命天涯又会怎么样?

我苦笑着摇摇头,如果当时我被打不反抗的话,恐怕现在躺在医院的不是那个人,而是我了。如果我还手的时候没有那么用力,直到把其中一个人打残,那些人也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我,其结果也是一样的,我的下半辈子恐怕要将在医院中度过。

而我要是选择了逃亡,那么我将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度过,每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长此以往下去,我不知道我脆弱的神经会坚持多长时间,但是我知道,就算警察抓不到我,每天在那样的情况下苟活着,我早晚会崩溃。

记得李欢还在的时候,我听他们说过,当时李欢是畏罪潜逃,跑到了遥远的新疆,每天躲避公安机关的抓捕。

他和我们说过,那段日子是他最难忘的时光,每天躲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黑屋子中,一顿三餐吃着难吃的泡面,整日里蓬头垢面,简直就不像个人。

他白天在黑屋中睡觉,只有到了晚上才敢出去买一些吃的东西,走在大街上,虽然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世界之大,没有他的一丝容身之处。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至今为止,我想起来都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那是怎样的感觉我没经历过,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到,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孤独与寂寞。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就此死去,如果让我在漫长的刑期和死亡面前选择,我依旧没有勇气面对那没有尽头的牢狱生活。我不知道等到我的刑期下来之后,我会有怎样的反映,是崩溃?无助?绝望?

在号房中,我有时候在想,与其面对这生不如死的煎熬,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一颗子弹解决了所有。

一想到这些,我没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反而觉得是一种对自己的解脱,心情莫名的激动,就好像下一刻我不用再在黑暗不见天日的牢房中度过,可以荣升天堂,或者是被打入地狱。

每次值班的时候,我看着铺板上睡着的光头们,想着如果自己的手中有一把刀该多好,只要我轻轻的割下自己的手腕或者是他们的喉咙,那么我将解脱这所有的苦难,去往一个遥远的极乐世界。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自私。

我如果就这么死了,自己在苦海中解脱了,我的家人怎么办?苏茜怎么办?他们面对着我冰冷的尸体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那种伤心欲绝、撕心裂肺的哭痛,我不敢去想象。

父母生我养我十余载,没有享受到一丝天伦之乐,在最需要我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那种绝望,我一想到就泪流满面。

号房中的这众光头们,他们和我无冤无仇,如果我就这么死去,他们要承受的后果是严重的,每个人都要被加刑!还有看守所中的这些干部,从所长到管教干部,每一个都要接受调查,降级的降级,回家的回家,都要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

我的一条命,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太多,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让他们再为了我去受苦受难,这种罪过,我承担不起。

后来李欢被抓到之后,已经没有了一丝人样,据说当时他和警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那是一种解脱,从此不用再提心吊胆的生活,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

坦诚的接受自己的刑期,用自己的自由去赎犯下的罪过,这是一种公平的交换,没有人是冤枉的,有的只是你会不会坦然的接受。

现在的李欢,在劳改队中过的有滋有味,恐怕他逃跑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原来看守所和监狱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想着这些,心里有一丝清明,豁然开朗,外面下着绵绵细雨,我坐在屋檐下面看着地上被雨点打起的水泡,耳中听着那哗哗的雨声,想起自己远在他乡的家人,一股想哭的冲动涌上心头,泪水湿了眼眶。

“人都要走这一遭的,冥冥之中,人的命数早已注定,就算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既定的道路,人力又怎么能胜天?”刘大破鞋缓步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的身边坐下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苦笑一声,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是为自己徒增烦恼罢了,倒不如看开一点,坦然接受这一切,反而会让自己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你是一个大学生,在学校可以学习到文化和知识,但是这里是你社会的大学,在里面学到的东西,是你在学校甚至社会,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宝藏。人这一生怎么样不是活着?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你在大学的生活是一种生活,里面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生活?吃够了大鱼大肉,过惯了外面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偶尔进来吃些粗粮,静心凝神的修养一下身心,也是不错的选择。没坐过牢的人,不算一个完整的人,这句话我忘记是谁说的了,南非曼德拉总统含冤入狱27年,最后一跃成为了南非第一任黑人总统;邓小平三起三落,最后不也成为了中国不可缺少的人物。人生在世,什么样的生活都要经历一遍,那样你的人生才会完整,你的内心才不会空虚,只有走遍了各地,看遍了各种各样的生活,你才能够领悟人生的真谛,才能够做到更好。”刘大破鞋看着放风场的雨,抽出一根烟给我,缓缓说着。

我没想到一个初中没毕业的鸡头,居然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来,心里震惊无比。开始考虑他说的话,不由觉得只有经历过实践的哲理,才是真正的真理,他这一番话,对我就像当头一棒,彻底把我敲醒。

虽然我不敢苟同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是人生在世百余年,不可能世界各地都走上一遍,但是既然命运女神一巴掌把我扇到了这里面,为何不静下心来好好品尝一下看守所中这不一样的生活呢?最多不过七八年的时间,和滚滚的历史长河比起来,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就算和我的整个人生比,那也不过是一个百分之八九的经历而已,眨眨眼也就过去了。

我狠狠抽了两口烟,把烟头扔到雨地里,吐出肺里的烟雾,对着他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刘哥。”这是我自从进来之后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也是第一次真心的叫刘大破鞋刘哥,在那一刻,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又上升了一个档次,堪比哲学大家。

刘大破鞋的烟都烧到屁股了,但是依旧没有扔掉,他望着下雨的天空,眼神忧伤而迷离,微微叹一口气,缓缓说:“不知道我还有几个五六年了……”

我知道他在感叹岁月不饶人,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在看守所中混天度日的遭罪,这确实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的消极引起了他内心的脆弱,虽然把我说通了,但是他自己却依旧无法接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心情放松的走回了号房。

前面是哪方

谁伴我闯荡

前路没有指引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雨声磅礴中,只听到他在忧伤的低低吟唱,歌声透过电网高墙,传到了繁华热闹的街道上,那里有着我们最向往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