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傍晚的风还是有些冷,刮进脖子里让人凉飕飕的发寒。云霏夕将落在天边的目光缩了回来,不自觉的伸手拢了拢披风。将脸蛋全部埋在绒皮的领子里,她看着面前的一株梨花出神。

她最受不得的就是这样的昼夜温差了。昼夜温差一大,她就会想起赫兰尼沙漠,想起那些过往,想起他们回不去的曾经。明明有着那么美好的曾经,明明所有人都应该在一起的,为何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少年已经不属于她了?她依然清晰的记得她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双深黑如夜的眸子看着她,虽然带着防备和警觉,但是那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回忆就像毒药,太过执迷会伤了自己的。”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清澈凉寒的声音,像是这傍晚的风,有些凉飕飕的沁入耳鼓中。云霏夕诧异的转过头,便看见梨花海中那一袭撕裂雪白的黑衣。

仿佛被拉入黑暗的河流中的一株白兰花,这少年虽然终日黑衣,却始终有着最纯粹的气质。只是那眼眸之中的哀伤却让人禁不住心疼。

便是微笑的时候,他的眸子深处依旧掩饰不住哀伤。

霏夕轻轻的叹了口气,微笑的同他打招呼。“十一,你来了。”

随时问句,却并没有疑问的意思,只是一个招呼并不在乎结果。而十一也并不在乎什么结果,便是她没有招呼他坐,他也还是会入座的。

“我早奉劝过你,将军大人是不可能同意你的请求的,你却不相信我的话。”看着捂在雪白披风之中那张暗沉无光的脸,十一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小妮子可真是倔啊,和她那个姑姑是一模一样的脾气。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也真是够让人头疼的了。

“可不去试一下,又怎么会甘心呢?”云霏夕毫不避讳的看进少年的眼睛里,语气中依旧是坚持。便是再来一回,她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的。

“三千骑兵对付一个国家,你倒还真是敢想啊!”

几乎和她的姑姑一模一样的口气,甚至那冷笑的声调也如出一辙,深知这样雷同的举动不是巧合,云霏夕不由得多看了那少年一眼。“说起来十一在姑姑身边也有很长一段日子了吧?姑姑十二岁的时候离开赫兰尼沙漠,到现在十一年,你在她身边,少说也有八九年了吧,也就是说你在五六岁的时候就跟在姑姑身边了?”

“在下的事情就不劳云姑娘上心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比较重要吧。”十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品着,于霏夕看也不看一眼。“将军说你是一个纯良的孩子,可是在我看来,真正纯良的怕是将军自己吧。为了一己私利你可以想到屠城这样残忍的事情,不知道你心中纯良的那个小丫头是否还活着呢?”

虽然早就知道这少年能看穿人心,但是这时候这么直白的将她的心思说了出来,霏夕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悸。抬头看着他,他并没有看自己,在暗淡的天色里,只能隐约的看到他的表情。那双眼睛里的哀伤更加浓重了,连那一贯保持着的微笑也消散了。他也是一个纯良的人吧,不然他不可能说这么些话的。

纯良不是想拥有就能拥有的,如果有人保护,如果家族安好、天下太平,她又何尝不想做一个纯良的少女呢?

“十一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吗?是姑姑让你来谴责我的?”

“不是,她很忙,没有时间来这里。”十一抬起头,弯起的嘴角牵过一丝冷笑。

霏夕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十一,冷漠肃杀的气场,连眼角的那丝霸道也变得清晰无比了。明明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这样的眼神和气场却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所有。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做什么呢?

“我来是想告诉你,若安国的骑兵第三团团领现在正在莺歌街,那个叫顾来河的风流好色的家伙,你应该也认识吧,或许可以从他手里拿到骑兵团兵符。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若安国的骑兵团不同于骁尘营那些人马,他们只听握有兵符的人的号令,你可以从那边下手。”

十一淡淡的说着,目光转向一边的梨花树,似乎惋惜那一地的落花,他忽的就蹲下身子拾起几瓣梨花,看着那残破的花瓣目光爱怜的自言自语。“春天似乎要过去了呢,过不了多时这些花儿便都会凋零了吧。”

这么说完也不管身后人多么惊讶,转身就朝花林外走去。

“十一请留步。”

云霏夕忍不住叫住了他,他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脚步一收转过了身。“还有什么事吗,云姑娘?”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明明是姑姑的手下,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情呢?

“将军大人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云姑娘太聪明了,迟早将军会中了你的圈套,借兵给你的。与其这样还不如给你指一条必得的门路,我不想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十一对姑姑可真是好啊,处处都为她想着,默默无私的为她做了一切。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对她好的。可是现在那个人……

这都是在想些什么啊,真是的!云霏夕懊恼的垂了垂脑袋,大步朝莺歌街的方向走去。

顾来河,她倒是还真的记得这个人呢。有一段时间他整日整日的在西临王府门口等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被凤逸清尘撞了个正着,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便再也没有来过了。那时候倒也还算个斯文的青年,快两年多没见了,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来呢?

快到莺歌街的时候霏夕忽然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身后的巷子久久没有动。

天光正明,古老的巷子在阳光之下散着淡淡的金光,远远望去,宁静而安详。可霏夕却感觉那宁静之下藏着一股子邪气,说不上来是什么,直让人脊背发凉。

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她冷冷道:“还是出来吧,有什么事情在太阳底下说清楚多好?”

“真是好耳力,这也被你听出来了啊?”温软的声音,带着将醒未醒的迷蒙,还不曾看到这声音的主人,霏夕已然辨别出了这个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她便知道了!

这样独特的音质,只有那个冠以知音之名的公主吧。她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美的声音了。

果然,巷子口中走出来一个人,白底滚金丝边的锦袍,衣摆和衣袖上用红色的线绣着龙纹。阳光之下,她整个人几乎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精灵,熠熠生光。只是那张脸却是淡的让人失落。

诚如莫瑟瑟所言,这公主长得太淡了,扔在人群里几乎找不出来。

知音也愣在当场,她万万没有想到,莫瑟瑟口中仙女一般的姐姐竟是这副尊容。黑黄暗沉的脸色让人不愿意看第二眼。五官倒还是精致的,可怎么看也无法和美字沾上边吧。

“你就是瑟瑟说的霏夕姐姐?”知音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

霏夕微微笑了起来,“连公主殿下都知道了,看来云霏夕的知名度似乎有些高了,不过殿下的这一声姐姐我可是受不起呢!”

“你认识我?”知音颇为疑惑,目光看来不禁多了几分戒备。

对于这样的大家之后霏夕早已见惯不怪了,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灿烂她道,“是您的声音告诉我的,不瞒您说,这世上我还从未听过如您这样美好的声音呢。”

知音再一次愣住了。阿谀奉承的话她听得不少,可是往往说的是她貌若天仙、知书达理。来来回回的都是这几个词儿。她不瞎也不傻,自己长成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了,怎么着也和这些词语搭不上边吧,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反感的。可是这一刻,这个女子的这一句称赞,却让她有些无措了。

她的声音,确然是可以引以为傲的,她也一直认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的声音会像她这般美好的。

好话堪堪说到心上,听者的脸色也不禁缓和了下来。“倒真是会说话呢,我听瑟瑟说你和莫潇潇的关系很好,还说你是个大美人……”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霏夕也猜到了七八分。身边的男子太过耀眼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情,这样的道理她从小便明白了,在云端部落的时候,从蒙都到声寂再到后来的凤逸清尘,无一不是这样。她早已烦不胜烦了,却不想到了这里还是逃不开这样的‘厄运’。

“瑟瑟年纪还小,旁人对她好些,她便一门心思的说好话了。而我和莫潇潇的也顶多是几面之缘的关系,公主不必为我这么一个丑八怪而费心。”

丑八怪?知音心中一跳,不自觉的涌起一种心虚。她真的是个丑八怪吗,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女子?可虚荣和好胜心还是占了上风,她夸张的笑了起来。“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像你这样的丑八怪怎么可能入得了丞相哥哥的眼呢?只不过是因为母后的缘由罢了,瑟瑟年纪还小,她的话我本公主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真是个娇生怪养的公主啊!霏夕有些无奈的摇了下头。“公主殿下如此通达,霏夕甚是高兴,霏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女子这么说完当真转身就走。那个转身在晨曦中带着莫名的耀眼光芒,似乎有一道光环宠溺的护着她,将一切旁物掩盖了。也就在那一瞬间,知音脑海里闪过一个声音,“不,你站住!”

声音终究还是脱口而出,完全不在知音的把握之内,好在那女子也很配合的停下了脚步。“还有是吗,公主殿下?”

有事吗?知音不知道如何回答,可公主的身份端得太高了,最终还是挑眉问道:“你如此行色匆匆,要去什么地方呢?”

霸道而无礼的提问,霏夕不由一阵头痛,看了看天她有些好笑。“公主殿下何有此问?”

“你只需要好好的回答本公主的问题便是了!”

麻烦的人物啊,不给一个说法想必不会放她离开的吧。霏夕情不自禁的皱了下眉。

而这一小小的举动在知音公主眼中便成了大不敬。这是她的国家,她的都城,在这里还没有一个人敢在向她在改皱眉头呢,这个女人太无礼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屑么?”

声音陡然提高,原本空荡荡的街角蓦地闪出几十个人影,黑衣的人在知音公主两侧缓缓压来,如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阳光之下依旧阴暗。而知音也因为这一双羽翼而变得越发的飞扬跋扈了。“云姑娘想必你也听说了,本公主的脾气不是很好,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生气哦!”

身后的那二十几个人武功都不差呢。冲突起来她肯定会吃亏的,可问题在于她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公主,那日在初见她们根本不曾碰面啊!还是说仅仅是因为吃醋?

是了,似乎听说过呢,这位公主善妒成性,想必是莫瑟瑟说什么嫂子一类的话让她听去了吧。莫潇潇果然是个祸水啊,她都沦落成这个样子了,还要因为他的事情而受到牵连,真是够让人讨厌的!“我想公主殿下有些误会了,如你所愿,我和莫潇潇真的只是几面之缘罢了,再说了我与殿下云泥之别,莫潇潇岂会因为一个我而……”

后面的话霏夕没有说,在江湖混了这么久她很明白这里的规则,尤其是对于像知音这样的人,很多话根本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她说的没有错,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其他,自己都不可能输给她的,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子亲自出宫一趟啊。可是心里的不安的感觉又是因为什么呢?知音也说不清楚。

“那么殿下,我可以离开了吗?”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谨慎一点比较稳妥,出了曳朔将军府应该就没有人帮她了。是了,很早之前就已经没有人帮她了。

想着这些霏夕不由得难过起来。

知音一直盯着面前的女子,直到这一刻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异样。那压制在她深栗色瞳子深处的情绪是什么呢?为何自己会觉得有些难过呢,难道是因为她吗?

她其实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吧,自己又何必以公主之尊来和这样的人计较?这么想着知音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她的对手的,连资格都没有!可是为什么呢,看着她难过却还想要她更难过呢?

“你这样的人便是真的喜欢丞相哥哥也是痴心妄想罢了,像丞相哥哥那样身份的人,便是不为驸马也有他要处理的事情。你最好识相点,离他远一点!”

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她不要的东西别人也别想拿走!

字字句句都是这般蛮横霸道,霏夕无力的按了按眉心。真是个难缠的主儿啊,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特意出来找麻烦的吧,她身后的那二十多个人可都是顶级高手啊,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一看到她就忘了,还是提醒一下吧,自己可没有时间和她耗着呢!

“公主殿下真是清闲啊,竟然有工夫和我这么个丑八怪说这么多话。”

“糟了,母皇要我去迎接骁尘营的主人,我怎么在这里消磨了这么久啊!都怪你这个丑八怪,这笔账回头我再跟你算!我们走!”

知音后面说了什么,霏夕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听到骁尘营主人的那一刹那她便再也听不进任何其他的字眼了。

是他吗,他也来了吗?

明明是仇人呢,为何心中这么期待呢。

想见他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