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中州市理工学院建筑学教授缪函均,在熙来攘去的马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他虽然刚满五十九岁,但看上去却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头发已经斑自,黝黑的脸上被风刀霜剑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那目光是深沉的,神色有些悒郁。他穿着一件浅褐色风衣,把双手擂在衣袋里,很有一副学者的风度。
缪函均穿过一条横马路,走进了州河公园。州河公园是沿着州河修建的,婉蜒北去,长达十几华里,给中州市增添了不少色彩。这里假山嶙峋,喷泉溢彩,花团簇簇,芳香扑鼻,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但因为今天不是节假日,游人不多,除了耄耋之人,便是黄口小儿,所以显得格外清静。
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之后,缪函均还是第一次到这儿走走。上午,他去学院办理了复职手续,会见了一些朋友,听了许多宽慰的话,参加了院长举办的欢迎宴会,精力和体力都很疲乏。现在,他想在这儿小憩一下。
他在碎石小径上走了一会,然后在长条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把目光授在波光潋滟的州河上。州河河两岸蓊郁的树萌倒映在水中,把滔滔不绝的河水染绿了。
缪函均不禁低声吟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但是,他现在毕竟没有欣赏自然风光的心境,看着那悠悠北去的流水,更多的是伤感。岁月流逝,逝者如斯夫!
缪函均的一生,虽然有着闪光的年华,但也有着坷坎不幸的遭遇,正像王维《老将行》中所说的,“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了。”
不过,伤感归伤感。缪函均对这一切不是想不开。现在萦绕在他脑际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祖传之宝没有下落。一日找不到它,他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宁。
州河的流水像彩练似地跳荡着,发出欢快悦耳的哗啦声。暖煦煦的阳光,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脸颊。浓郁的花香,一阵一阵扑入他的鼻端。缪函均仰靠在绿色的长椅上,微醉似地合上了眼睛……
破败的中州市,战争的硝烟虽然早被强劲的春风吹去,但到处还是断垣残壁,解放大军与城市居民昼夜不停地清理蓿瓦砾与废墟。高大的建筑物上,州河的两岸,插着许多鲜艳的红旗。春风吹来,红旗猎猎作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声,此起彼伏,与州河的涛声一起,震撼着这块古老的大地。
像全市广大居民一样,老中医缪泯泫激动得涕泪横流。缪泯泫是中州市首届一指的名医,他既出入达官显贵之门,又经常深入贫民窟治病救人。他亲眼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荒淫腐败,亲耳听到下层居民的疾苦声。正直的老中医虽然无党无派,但他的心却在共产党这边。
中州市一解放,他立即修书一封,告诉在美国的儿子缪函均,嘱他速速回来,报效祖国。还有一点他在信上没说,就是完成祖宗的遗愿,把家宝传给儿子。这些天来,他觉得自己像残灯似的就要熄灭,如果不能把家宝传给儿子,他是死不瞑目的。
“应倩茜,你再出去看看。”缪泯泫躺在病榻上,盼子心切。也许就因为这盼等的精神寄托,使他迟迟不上黄泉之路。一天之中,他要十几次催应倩茜到门外看一看。
“先生,我就去。”应倩茜答应着,一扭身出了屋子,穿过花术扶疏的小院,伫立在门前,向州河的方向望去。
应倩茜年方二十,是一个俏丽的女子。乌黑的青丝,白如凝脂的面孔,妩媚多情的眼睛,使她很招惹男人们的注目。此时,她穿着一件花旗袍,丰满起伏的胸部和臀部,细细的水蛇般的腰身,轮廓线条显出一股青春的美。她一边向远方眺望,一边偷偷地向馋诞的男人轻佻地飞去一个情眼。
应倩茜到缪家当女佣,只有半年光景。缪老夫人过世之后,缪泯泫孤单一人,料理家务一窍不通。一日,他被请去给一个中州市政协委员的儿子周伦申看病,说起要雇一个女佣,被周伦申留心了。
周伦申是个纨格子弟,放荡不羁,得的是花柳病,最经西医治疗,但毫不见效。为了讨好老中医,他果然给他物色了一个能干的女佣,这就是应倩茜。当应倩茜被领来见缪泯泫时,缪泯泫见她干净伶俐,又听周伦申介绍她有一手好女红和烹饪技术,便欣然应允了。
半年来,缪泯泫对应倩茜还是满意的,饭菜可口,衣服可体,里里外外,拾掇得井井有条。对一个老鳏夫来说,已经无所求了。但是,他没有看出应倩茜的妖气,更没有想到他的住所成了周伦申与应倩茜的鬼混之地。真是只困一时陋室空,大意引来狐狸精。
缪泯泫进入古稀之年之后,性情愈加孤傲,离群索居。他把自己的公寓起名为“寒山居室”,自称“寒山道人”。应倩茜与周伦申常在“寒山居室”偷情,缪泯泫是不得而知的。
应倩茜原以为缪泯泫盼子归国,一定是有笔巨款要亲手交给缪函均。为此,她几次想要下毒手,杀死缪泯泫(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抢走钱财。
可周伦申听了,却哈哈大笑。他说:“这老夫子倒不怎么看重钱财,不会有什么巨款。”
应倩茜问,“那他为什么急盼儿子归来?”
周伦申沉吟了一下,答道:“一是死前要见儿子一面,这乃是人之常情。再就是嘛,有本什么药书之类的东西,或者是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总结,想交给儿子保管。他们这些人,把这种东西看得比命还重,真是可笑至极。”
应倩茜觉得周伦申的话有道理,遂将杀人劫财的念头打消了。
应倩茜在门口站了一会,正要转身回到“寒山居室,忽然看到远方州河的大桥上,匆匆走过一个人来。他的身后是蓝天、白云、红旗、绿荫,把他衬托得格外明亮,格外清晰,就好像是一步从天上跨到大铁桥上的。
应倩茜心中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应倩茜很有眼力,果然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人。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皮箱,身上穿着笔挺的浅灰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紫红色的丝绸领带,脚上穿的是深褐色牛皮鞋。他的头发又黑又亮,梳理得熨熨帖帖,脸上的线条既分明又柔和,眼睛里的神色既是矜持的,又是热烈的。
“上帝,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美男子!”应倩茜在心里暗暗赞叹。她不由得把他与尖嘴猴腮的周伦申做比较。越比较越觉得懊丧,自己是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若不是贪图周伦申手中的钱财,她才不肯“卖”给他呢。
哎哟,这个青年人径直朝她走来了,又在她的身边停住了脚步。应倩茜不由得心慌意乱,神魂颠倒,白皙俊俏的面孔浮上了绯红色的云霞。
青年人把小皮箱放在地上,仰头看到了院门上方四个隶书大字——寒山居室,两行热泪立即滚落下来。
“啊,到家了,到家了!”
这个海外游子回到了祖国,回到了自己熟稔的家门,他怎么不感慨万千呢!
应倩茜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了垂危的老中医交给她的任务。她飞快地收去脸上的红霞,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活泼样子,亲热而又甜润地叫道,“啊,您是函均哥吧?”
缪函均一愣,“你是……”
“我是你家的女佣,应倩茜。”
“噢!”缪函均的目光在她那妩媚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想到老母过世之后,老父孤单一人,定然得到应倩茜不少照顾,便真情地说:“家父已是暮年之人,承蒙小姐日夜侍候,函均感激不尽!”
“哎呀,缪函均哥,您连话说得就生分了。我虽不随缪家姓,但也、也算缪家一个人哪。”她偷偷瞟了一眼缪函均,见他没什么反感,又说,“以后可别叫我小姐了,就叫我倩茜妹吧。”
“好,倩茜……”但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个“妹”字来。
“函均哥,老先生可把你盼来了。十几天来,每天都无数遍地催我到门口看看,把我的腿都跑细了呢。”应倩茜扭怩作态,真像一个小“妹妹”。
缪函均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却热呼呼的。他看着应倩茜把小皮箱拎起来,轻轻关上院门,便尾随着她穿进花木扶疏的小院,登上了低低的台阶。
应倩茜像一只轻盈的飞燕,拉开房门,欢快地叫道;“先生,先生,函均哥回来啦!”
不啻是一股春风吹进了昏暗的小屋。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听到几声苍老而沙哑的呼唤:“函均,函均,你在哪里?”
寒山居室窗户朝北,即使室外是晴天观日,室内也是一片昏暗。缪函均久离家乡,一切都有陌生感,费了好大劲,才调整好自已的瞳孔,看清了悬浮在室内的物体。他看到在高架红木床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那就是他的父亲缪泯泫。几年不见,他竟然认不出他了。父亲完全脱了形儿,就连那白灿灿的银须,也比过去稀疏多了。他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向他伸来,便立即跑过去抓住它。
“爸爸……”缪函均鼻子一酸,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缪泯泫老先生浑身颤抖着,死死地抓住儿子的手,“函均……你可回来了……”
“爸爸,你身体可好?”
“不,不中用了……不是等你回来,我早就……”老先生凄然一笑,脸颊浮上一层虚红。
应倩茜在一旁看到这番情景,也装出哭鼻子抹眼泪的样儿。也许她太富有感情了,以至啜泣之声传到垂危之人耳中。
“倩茜,快去给汉臣准备点吃的……”
缪泯泫是有意把女佣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