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如从十八岁起,就开始做这样一个梦。
挎刀执枪的士兵和衙役充斥在南京西市,刑场上一个铁锁啷当的少年正气凛然,任凭监斩官淫贼呵斥,也不肯低首下跪。侩子手百般无奈,举起锋利的刀,割断了少年的喉咙。
少年血饮刀寒,躯体依然屹立不倒,在那青天白日之下。
围观行刑的熙攘人群中,一个少女端然站定,抚摸着略微鼓起的小腹,两行清泪划破被秋日的阳光浸泡得红润的恬静面孔。
监斩官咬牙切齿,誓不罢休,一定要斩下少年的头颅,仿佛少年与他有深仇大恨。
侩子手再次朝喋血的少年挥了一刀,少女冲过去接住少年受力横飞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一步一步退出人群。
其实也没什么,到底只是个梦,而且梦里的背景是明清易代那个时候,跟苹如能扯上什么?可关键是那个少女和苹如长的一模一样。这让苹如觉得有些瘆得慌。
苹如昨天晚上又做了这个梦——都什么年代了,还做着明清易代的梦!
苹如边起床穿衣服,边对少女的经历长自嗟叹:“人生本是一场历练,承受得起,继续,承受不起,喝碗孟婆汤,继续。”
洗漱打扮好后,苹如照着梳妆镜子转了一圈,美人娇娆,又透着一股子清纯气息,额丰颐秀,过肩长发随意拢在脑后,自然而然地散在肩头,过腰蓝袄掐起纤纤柳腰,不过小肘的袖子下显露出藕段儿一般洁白的手臂,略及脚踝的黑长裙将身材罩得玲珑有致,黑色小布鞋守护小巧的双足,她自觉没有不妥之处,便下楼去吃饭。
父亲郑钺虽是高等法院特区分院的首席检察官,却仍如旧年喜欢身着中式长袍,见爱女下来了,轻揽住女儿入座吃饭。
母亲木村花子有着日本名门闺秀本身的优雅高贵,坐在座位上端庄大方,明眸如皓月,说着一口带腔调的中国话,温言笑对丈夫:“加过牛奶和红糖的印度红茶已经泡好了,吃完饭再过一个时辰喝正好。”
郑钺抿唇颔首,旁边的苹如已在半片面包上抹好辣酱,盖上另一片,咬一口细细咀嚼起来。
小妹天如作为上海美专教授张充仁的入室女弟子,爱好艺术,穿得一身水彩画一般的旗袍,声音糯糯地嗔姐姐苹如:“咱们家啊,就姐姐爱吃辣。活脱脱的一个辣妹子!”
苹如巧俏地轻舔上唇,故意微微砸了砸嘴,“辣味儿多享受啊。我就爱吃。”
与父母妹妹几次三番发科打趣,苹如一如既往地吃了七分饱,放下筷子道:“父亲母亲,妹妹,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郑钺亦停了手,擦了擦嘴,起身道:“我今天分院里没事,开车送你去学校吧。”
苹如一回头笑靥如花:“不了父亲,我骑车去。”
“姐姐,忘了跟你说了。”静如轻轻掩嘴一笑:“你的车链子被小弟卸掉了,还没来得及拿去修呢。”
苹如把杏眼半眯成月牙儿笑斥:“南阳这个家伙,在日本念书好久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作孽。回头找他算账!”
郑太太抬头道:“既然这样,还是让你父亲送你去吧。”
苹如返回去将父亲轻按回座位,善解人意道:“父亲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吧。我坐黄包车去就是了。”
天如歪着头笑言:“就让姐姐自个儿去学校吧。人家可是追求独立自由的新派女学生呢!”
苹如嗔了天如一眼,笑如春风地出了万宜坊八十八号大别墅,如自己所言坐着黄包车前往上海大同附中。
吕班路两旁柳芽儿嫩黄,黄鹂小鸟儿在枝头浅唱,清风拂面,阳光洒在各处,米黄一片。
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美好春日。
苹如看着两旁刮过余光的美好风景,心中惬意非常。
不经意间便见前边道路上一只松鼠蹑着四肢蹿动,苹如微微一笑,摸出斜肩书包里的摄影机预备抓拍。
电光火石之间,两辆黄包车相互磨擦了一下,所幸大家都相安无事,可要不是苹如抓得紧,她手里头的机子就要被颠出去了。
好心情被破坏,苹如把摄影机塞回书包里,不问缘由,下车就要对另一辆黄包车的主人进行批评指责。
刚看清那人面容,苹如的火气立时自行消失在九天云霄,蹙着秀眉盯着那人问:“我们好似在哪里见过。”
眼前人约莫有二十三四岁,皓目长眉,面容隽秀,身材挺拔清瘦,除却时代化的一头侧分短发和一套灰黑色西装革履外,像极了苹如梦里英勇就义的少年。
那人微微一怔,眉头蹙起,倏然又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声如碎玉:“原来是你……你就是前世护住我头颅的那位姑娘。”
苹如似被钳制了思想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嗯。”
应过这一声,苹如便觉得有些后悔,到底梦境不得当真,此下一想倒是她欺骗了他呢。
那人煞有介事,灼灼目光投彻在苹如姣好的脸庞上:“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苹如耳后一热,小小的鹅蛋脸一红,惊诧之余仔细想来又觉得今天这件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所以随意回了一句:“给我递张手帕吧,我好半掩羞面。”
那人自觉有些冒昧,目光温和起来,语气却是笃定万分:“不,我要送你一方红盖头,全遮容颜。”
什么意思?是跟她求婚吗?苹如向来佩服文艺青年的浪漫——比如他们能够把邋遢说得很深情:我喜欢昨天的老螨。
可她还是个学生呢,她才十八岁。
她可不恨嫁。
更何况她对跟她求婚的这个人一无所知。
苹如心急意忙地拒绝道:“公子使不得。”
那人紧接着追问:“为何?”
苹如想了想,委婉道:“那样会迷我双眼。”他说要给她红盖头,她也只就红盖头论红盖头。
那人浅笑,便如掌心捂热了的宝石般温润道:“那又何妨,我做你的眼。”
苹如目光闪烁,显然有些动容,但仍是微微摇首,道:“还会花了红妆。”
那人颇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也会为你画红妆。”
苹如轻轻甩了甩头,这才算是有些清醒了,一时像狗儿见了猫儿一样气鼓鼓地张了张嘴,三个字已吐了出来:“——神经病。”
“我不是神经病。秦……”那人欲言又止,眼看苹如掀着眼皮从他眼前绕过去上了黄包车。
“我们走。”
苹如吩咐了车夫走,车夫却只是偏头看着方才同苹如周旋的人,仿若在征求那人的意见。
这算什么事儿?苹如觉得岂有此理,又上了火气,梗着脖子斥车夫,模样甚是可爱,轻柔的声音带上几许戾气:“你到底是走不走?不走我下去坐别人的车!”
车夫悠悠回头,没有错也赔着笑脸:“这位小姐,你确是该下去的。我这辆车是那位先生定下的……”
“啊?”苹如应激性地回转过头,发现自己一开始坐的那辆黄包车车夫正咧着嘴看她。
苹如再看那人时,脸色已如白净的陶瓷抹上了胭脂,又是羞涩又是娇媚。
苹如讪讪地就要下车,那人走过来急道:“不碍事儿的,我与小姐换了就是。”
他主动为苹如解了尴尬,阔步走到苹如后面的黄包车坐下了。他也不急着吩咐马夫去哪儿,只是等着苹如先走。
苹如早就见惯了那些在弄口故意等她打着跟她做朋友的名义追求她的男学生们,可他上来就说要娶她,苹如以为他在耍弄她来着,是以开口就骂他神经病,可此刻看来似乎并非如她所想。她本就柔软的一颗心水一般地漾了漾,一晃又一晃地敲击着小小的胸膛,她微微朝后侧首,轻声道:“谢谢你。”
苹如也不吩咐车夫先行,也坐着等身后的人先走,半晌不见黄包车从身侧过去,她回头,“你先走吧,算是我向你赔礼道歉。”
那人淡淡一笑,“大同附中。”
“好嘞!先生坐稳喽!”车夫刚一笑答,苹如淡茶色的眼眸中透着惊讶与笑意,道:“真是巧。我也是去大同附中呢!”
那人在即将从苹如旁边过去的时候轻轻拍了拍扶手,马夫立时会意地在苹如身侧停下了。
“哦?你是那里的学生?”那人偏着头笑问苹如。
苹如亦朝他偏过头去,脸上酒窝清浅:“我在那里读过两年高中。你呢?”
那人微一抬头,惊喜地看了苹如一眼,忽地眼神有些放空,但不乏温暖的笑意,似乎在想着一些久远不及的美好事物,“那里也是我的母校。我是那里的毕业生,今天刚好有时间,就去看看。”
苹如的秀眉笑得微挑,连带着嘴角像是被和风吹了起来:“原来是学长啊。幸会幸会。”